第17章 第 17 章

元煦清楚皇帝的意思。

表面看,皇帝派任他为同州赈灾钦差副使,的确是盛宠表现。

毕竟身为质子,赐予名声爵位已是恩典,如此明诏让他插手实际朝务,朝野上下都始料未及。

但圣心如渊,妙摩难测。

众人皆知此次赈灾事宜,是皇帝给皇子出的一个可加分的考题,那如何能让这个考题发挥作用的同时,又避免让皇子真的在外丢了脸面?

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提前找好挡箭牌。

事办的好,自然是皇子有功。

若因各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没办好,还有挡箭牌可以问罪。

放眼天下,恐怕没有比兰陵公这个位高的外人,更好的挡箭牌了。

“你不高兴接这个差事?那我去跟皇上说!”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江延舟见元煦脸色略显凝重,往前凑了凑,试探问道。

元煦十一岁入大端,得允在宫中同众皇子一起听学,皇帝得闲时,会听他背书,把着手教他写字和骑射,这是他亲生父亲都没教过他的东西。

他心中总怀着这份感激,即便知道很多时候,皇帝只把当成对外炫耀的质子,心里虽有难过,但并无怨恨。

其实想想,他处处藏拙,难得有个施展的机会,若事办的好,名只落在四皇子头上,他又不用出风头,实在也是好事。

如真出现什么差池......若他无能为力,届时顺其自然也就是了。

想通此中事,又看到这江延舟一双亮晶晶望向自己的眼睛,心中顿时轻快了许多,微微笑道:

“皇上如此看中我,我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

“只不过一想到要跟我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舍不得?”

江延舟不等他说完,已经凑到了跟前,微低下身子,抬起头看他,眼底的情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两人虽已明确了心意,但元煦还是有些不习惯......或者不是不习惯,是觉得不真切。

他从没想过自己如临深渊人生里,会有一个如此张狂热烈的人直闯进来,给他心动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实实在在的活着。

江延舟见元煦只是看着自己没说话,微抬起上半身,作势就要亲上去。

元煦一把按住他,嘴角不自觉泛出笑意,轻声道:“别闹了。”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马车很快驶到了兰陵公府后门。

江延舟拽着元煦的袖袍,一脸委屈道,“你真不去我那儿了?”说罢掀开车帘,半真半假的要下马车,“那我跟你回去也行。”

元煦哭笑不得,曲食指轻敲了一下江延舟的脑袋。

“说好了不许犯浑,赈灾事急,恐怕明日就要动身,你就在京乖乖等我回来。”

“疼!”江延舟夸张的叫了一声,捉起元煦的手要给自己揉一揉。

元煦情知他又在耍无赖,只微微勾起嘴角,动作轻柔的摸了摸江延舟的脑袋。

江延舟伏在元煦膝上,享受了一刻温柔地按抚后,才转变了个正经的语调道:“你这次去同州,除了要料理赈灾事宜,最重要的是得防着别人给你使绊子!”

元煦的手微微一顿,这就是了。

眼前这个看似不靠谱又喜欢耍无赖的纨绔,其实是西平侯府世子,当今皇帝的亲外甥,明熙长公主唯一的儿子。

身处权利之巅,尊贵身份所赋予的智慧与谋略,不会因为他的玩世不恭而消减。

元煦心里莫名滑过一丝异样的念头,但很快又转瞬即逝了。

——

正如元煦所料,第二日一早,他们便奉旨往同州赶去。

路上一直疑惑为何不见赵翊的身影,直到问了随行的副官,才知道承远王早在昨夜就动身了。

赵翊做事雷厉风行,凡事又喜欢亲力亲为,元煦是略有耳闻的。

但直到元煦到同州的第三日,竟还未能见到这位主使的面。

当年他入大端,在宫中与众皇子一起听学,虽然赵翊同他只在一处相处了半年,便被皇帝下旨单独授课了。

但以他对赵翊的了解,这人并不会因别人有“风流小白脸”的风评而躲着不见。

恐怕是因为他也明白了皇帝派自己为赈灾钦差副使的用意:名曰协助,实则是找个替罪羊,以备不时之需。

承远王是众皇子中办理差事最多的,能力自然不容置疑。

他不见元煦,或许是,意在表明自己不需要别人背锅,也是不屑皇帝的这种安排。

元煦看完随行使每日递来的赈灾章程,心内不免生出一些感慨:父亲处心积虑为孩子做长远计,孩子亦心怀壮志愿争一口气。

仔细想想,竟让人有几分动容。

主副使虽未见面,但赈灾章程实时互通,眼下的打算是先用粮赈,稳住灾情态势,这和元煦想的一样。

他身为钦差副使,有便宜行事的权利。

既然还没有棘手的问题出现,元煦便准备去到新设的施粥厂看一看。

刚出门,便听到下榻的同州后衙里,几个换值回来的衙差低声讨论:

“不知‘人市’上有没有成色好的,这样的时候,去买两个使唤人,救他们出苦海,也算积德行善了。”

大灾之年,有灾民自卖为肉食,换了银钱给家里人活命,百姓称这种“贩人肉”的地方为‘人市’,此种惨绝人寰的事情早被官府杜绝。

而且据元煦所知,同州这里的灾情还远不至于此,遂站定叫住几个衙差,一脸和煦问道:“刚刚几位说的‘人市’,是在什么地方?”

几个衙差一时愣住,互相望了望。

他们没想到这个长相俊美,气质清贵的赈灾副使会同他们搭话,愣了片刻,才有一个年长的差头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回话,先解释道:

“小的们说的‘人市’只是个叫法,不过是灾民聚集的地方,有人自卖为奴的,”说罢抬眼去看元煦。

“这‘人市’就在同州城外东几里的地方,我看副使身边也没跟个伺候的人,且到‘人市’上看看,若能看上哪个买到身边伺候,也是那人天大的造化了。”

元煦的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随即笑道,“好,多谢几位告知了。”

同州虽然闹灾,但城中一切大体照旧,只城郊外的‘人市’一片哀鸿。

不过相隔几里,却似阴阳两界。

视线所及,尽是一片灰蒙蒙。

简易的窝棚杂乱拥挤。

衣衫褴褛的灾民或躺或坐,个个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

元煦一路往前走,只听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低低的啜泣声和虚弱的呻吟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哀气息,夹杂着灶火燃烧湿柴产生的呛人烟雾,如同乌云般笼罩,挥之不去。

幸亏这两日施粥救济,若再没吃的,眼前这些人,恐怕马上就变成尸体了。

不过。

元煦锁了锁眉,眼下一天两顿的饭,不过暂且吊住他们的命罢了,想要进一步解决饥荒问题,还要找一些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才行。

以前只在书上读过这种灾情惨状,亲眼看到,却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冲击,元煦暗暗搓了搓指尖,从心底里泛出一阵不胜其寒的冷。

一面走,一面想,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嘈杂,侧耳去听,竟是不远处有人打板子做唱:

“莲花落,落莲花,积德行善是正道,莫要为富不仁把人笑,有钱的老爷您行行好,我本是苦命人死了爹,卖身葬父,求老爷,赏几个铜板救苦难,我祝您善有善报福气多。莲花落落莲花......”

声音青涩稚嫩,这一口莲花落倒是唱的老成。

元煦循着声音往前走,远远看清了人群里的情形。

原来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头上插了草标,旁边放一卷破草席,看样子似是裹了具尸体。

那小男孩儿唱完一段,朝一圈看热闹的人团团磕头,道:

“各位大爷都是身尊肉贵的,想必都有菩萨心肠,若可怜我,赏几个铜板,我好葬了我爹,各位大爷行行好,我必日日给大爷们念经祈福的。”

说完这一番话,围观人中,竟真有给他的莲花落叫好,撂下几个铜板的人。

其中的一个身材微胖的华服男子,似是对这孩子起了兴趣,上前一步道:

“我看你倒是机灵的,我出一吊钱,你去葬了你爹,然后就到我府上伺候吧。”

那华服男子声音很高,似乎很怕别人听不出他的财大气粗和大发慈悲。

在这样的‘人市’,买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小孩子,五百文算多的了。

这男子昂头挺胸的叫完价,就单等着那孩子痛哭流涕磕头谢恩,却没想到那孩子只不慌不忙拾起洒在地上的几枚铜板,仰头恳切道:

“大爷,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可是我得卖五两银子才成的!”

那男子一愣,随即呸了一声不屑笑道,“一个瘦皮猴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卖身葬父敢卖五两银子?!”

那被叫瘦皮猴子的男孩儿也并不害怕,仰头瞪着一双因为太瘦显得过大的眼睛,底气十足回话道:

“大爷,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您既然觉得我要价贵,去别处看看就是了。”

那华服男子被他这么一呛,怒上心头,厉声道:“你这个饿死鬼投胎的小玩意儿,正经人家办丧都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怎么!你要给你老子买金丝楠木棺材下葬啊!”

说完抬脚去踢旁边卷成一卷儿的破草席,却万没想到裹着尸体的草席子,竟被这不轻不重的一踢,轻飘飘的散开了。

众人皆是一惊,更待往草席上细看时,那孩子早打了个骨碌,把唱莲花落打节奏用的两片破木板往腰上一别,吹了个呼哨,便有一条泥鳅一样的小黑狗嗖的从角落里钻出来,跟着他的主人,一溜烟跑了。

这群围观的人此时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将那破草席子踹翻,见里边只填了枯枝稻草,别说是人,鬼影子都没有。

几人往前追了几步又觉得有**份,气的在原地跳脚。

“真是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耍咱们!”

“等哪天让我抓到他,我非给他皮剥了不可!”

众人骂骂咧咧了一阵,才四散去了。

元煦猜这孩子骗了一些铜板,定是要往城中去买吃食,没想到一路在后跟着,却来到了一片树林里。

因在闹灾,这林子里刚生的草皮嫩叶已被灾民撸得精光,若不是这几日放了赈灾粥,怕这树皮也被剜去了。

本该生机盎然的林子,竟有一份格格不入的凄楚景象。

那孩子在一处老树下坐了,先警惕的左右看了看。

泥鳅一般瘦小的黑狗,就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半晌后,这孩子才拿下腰中的竹板,在老树根附近刨了半日,从里面掏出一个麻布片裹着得一小吊钱。

看起来大约有七八十文的样子。

那孩子把铜钱串解开,又把刚讨来的几枚铜钱小心翼翼的串上。

正吸着鼻子数第二遍的时候,那黑泥鳅突然对着孩子身后旺旺叫了起来。

这孩子立刻将铜钱塞进怀里,抹了一把脸,回头看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公子,并不在刚刚那群围观的人里。

看架势大约不是来寻自己麻烦的,才略吁了口气,脸上老成的笑道:

“这位公子,您长得真是俊,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好看的人呢。”

“哦,是吗?我是不是得先谢谢你的夸奖。”

那孩子见眼前人和颜悦色,似乎对拍马一招挺受用,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道,“不碍公子郊游的雅兴,我先......”

“我刚刚都看见了,”那孩子话未说完,元煦已经闪步来到他的身前,“小小年纪就骗人,可不是好习惯。”

那孩子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随即跪下道,“公子您听我说。”

元煦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你虽是孩子,也是一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随随便便给人下跪,更不是好习惯。”

那孩子听得一愣,吸了吸鼻子才继续道:

“我爹是没死,可他生了重病,我得攒钱去给他抓药,卖身葬父骗人是我不对,不过是想多博点同情罢了,反正他们给几个铜板,就是想要积德行善,卖身葬父也好,捐钱治病也好,都是积德行善,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刚刚听他一曲莲花落,就知道这孩子是个能说会道的,元煦微挑了挑眉:

“你说的很好,不过你还是在骗我,这钱若是讨来给你爹治病的,讨完钱,你不去照顾你爹,反倒来这里藏钱,是为什么?”

那孩子见谎言被戳穿,先低头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又猛然抬头吹了个响哨,在角落里钻着的小黑狗,立时龇着牙就往元煦身上扑。

灾年还有狗,可知这小孩子并不把这狗当成个宠物,而是当成伙伴的。

元煦正要闪躲,却见一个人影已先一步挡在他面前,伸出长腿,呼啸生风的就要朝那小黑泥鳅踢去。

那条小黑狗又黑又瘦,皮下的肋骨根根可见,若被这么一踢,立时就要毙命。

元煦连同那孩子同时开口。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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