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候。”
“候什么?”
“就叫、猴儿。”
元煦和江延舟对视一眼。
那孩子见面前的两人不说话,以为是不信自己,一边安抚虽撤了力但还是挨了一脚的小黑狗。
一边认真解释道:
“我爷爷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差一点就饿死了,皮包骨样儿,跟猴儿似的,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元煦不知道江延舟怎么也来了同州,但眼下不是问原因的时候,只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孩子身上。
“那你爷爷呢?”
问出这句,元煦即刻便后悔,看情形,这孩子的爷爷多半已经不在了。
果然,这孩子立时一副要哭的模样,撇了撇嘴又硬生生把眼泪止住了:“我爷爷,已经死了。”
“你爷爷都已经死了,你还打着死人的名头骗钱?!”江延舟上前一步质问:“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小黑狗吃了江延舟一脚,又见行凶者上前,打着哆嗦,呜呜咽咽的往小猴儿的怀里钻。
小猴儿安抚的摸着它的头,吸了吸鼻子,倔强的抬起头道:
“才不是!我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虽然是个瘸子,但从不坑蒙拐骗,走江湖说书唱曲,是靠真本事吃饭的。”
元煦想起刚刚在‘人市’听到的莲花落,大约也是小猴儿跟他爷爷学的。
想想这样的大灾之下,编两句瞎话讨几个铜板活命,对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来说,似乎没必要过分苛责。
元煦拍了拍江延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吓到这孩子,随后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儿,打开看,大约有五两碎银子,便连同钱袋儿全数递到了小猴儿手上。
“这些你拿着,你既学了你爷爷说书唱曲的本事,何不靠那个吃饭?我知道你要活命是迫不得已,但你仔细想想,若你这样行骗被拆穿,被他们抓到,后果是什么?!”
小猴儿接过钱袋子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瞪大了眼:
“这些......都是给我的?!你不买我?也不要我伺候?”
元煦摇头:“我不买你,也不要你伺候,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小猴儿吸了吸鼻子,盯着捧在手里的钱袋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迭声应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说罢坚定抬头:“我虽是个人人看不上的乞丐,但跟着爷爷走江湖,听他讲得最多的,就是大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的道理,您既然肯在我身上花五两银子,那我小猴儿就是公子的人了!只不过......”
他又吸了下鼻子,继续道:“只不过我现在还要去做一件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回来伺候公子!”
明知这孩子大约又在说谎,元煦也只微笑点头,“好,去吧。”
那孩子斜抬头看了江延舟一眼,又赶紧垂下头,迅速把银袋儿揣进怀里,一手捂着,一边朝那小黑狗打了个呼哨。
一人一狗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你觉得这孩子还能回来?!”江延舟抱臂远观道:“我怎么看,这是要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他回不回来又如何呢?”元煦说完,转头去看江延舟:“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江延舟自动忽略元煦审视的脸色,笑嘻嘻上前一把抱住他,脑袋在肩窝里蹭来蹭去。
嘟哝道:“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元煦被勒的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推了两下见人还是纹丝不动挂在自己身上,只挑了挑嘴角,抬手轻抚江延舟的背。
“......我也想你了。”
江延舟抱他的手臂收的更紧。
“我跟太后和皇上说,我也想要替朝廷分忧,一直待在上京什么都做不了,不如派我来同州,也好帮帮我四哥的忙,皇上便给了我一个监察使的名头,让我来了。”
元煦笑道:“陛下倒是真的宠你,你和承远王也没什么交集,就这么说要来帮他的忙,竟也没多问一句。”
江延舟僵了一下,含糊道:“那是,他们最疼我了。”
说罢又迅速岔开话题:“正好,这样我就能‘假公济私’的来看你了。”
元煦没听出什么异样,只认真道:
“这里不是玩闹的地方,灾民的情况想必你也看到了,既然皇上给你监察使的职权,你该为本地灾民做事的......”
元煦说完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不要走得过近了,承远王是个聪明人,别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你怕他吗,看出来又怎么样?”
江延舟扭了扭身子,觉察到元煦还有话说,随即撒娇道:
“遵命!一切都听兰陵公的......咱们都好几天没见了,别提其他人了,就让我在这小树里林里,好好抱你一会。”
——
江延舟到同州出乎元煦意料,惊喜之余更多是担忧。
一是担心江延舟并不把监察使的差事放在心上,二是怕赵翊觉得江延舟来的突兀,怀疑到两人的关系。
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
然而几日之后,元煦的这种顾虑便打消了。
江延舟虽在边西并不娇生惯养,但在同州,是要实打实接触灾民,真正出力办事,又没人前后伺候的。
江延舟竟比想象的要接地气的多,帮建难民营,设施粥棚,事事冲先,倒是也让元煦刮目相看。
而赵翊似乎对江延舟的到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三人简单打了个照面,商议赈灾事宜。
煮粥赈济并不能真的解决饥荒,且眼见同州官仓的存粮渐少,或许改用银赈更为妥当。
但银赈的流程要复杂些,需先向朝廷请拨款项,户部核实,再送银子入同州,这些都需要时间。
且中间周转,当地米价控制,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而在这之前,还需足够的粮食支撑才行。
“照这么施粥赈灾法,不知官仓里的粮够用几天。”
元煦和江延舟在城中一处酒馆坐了,这几日两人私下倒是没时间见面,今日终于得空抽出身来。
本想说些插科打诨的俏皮话,但心中想着灾民的事,两人却始终不能真的轻松下来。
“你看外边大街上,金银玉器店,茶楼酒肆开得热火朝天,谁敢想数里之外就是灾民饿殍,咫尺之间,两般模样。”
两人正坐在一处酒肆二楼靠窗的角落。
元煦听江延舟有如此感慨,先欣慰的点了下头,正要说话,忽见酒肆掌柜撩着袍子急匆匆上楼,对着正在二楼卖唱的一对父女道:
“去去去,赶紧走,没看到是谁来了吗?!”
掌柜的话未说完,已从楼梯处迤逦走上几个衣着华贵的客人。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保养得宜,一缕精心修饰的长髯飘飘,十分惹眼。
那卖唱父女看到人,急忙收起琴弦,朝那长髯男人做了一揖,惊慌道:
“是何大人来了,我们父女这就走、这就走!”
何大人捋了一把胡须微微笑道:“这是做什么,好像何某不能容人似的。”
说完朝身边一个黑壮的长随使了个眼色,那长随从腰间掏出一小串铜钱交到那卖唱老人手里。
何大人继续道:“本官只是想图个清静,并没有要赶你们的意思,这些钱,算是赔作你们的赏钱了。”
那对父女对望一眼,诚惶诚恐的谢完赏便去了。
待人走后,那黑壮长随才对一旁躬身侍侯的掌柜冷声道:
“说了多少次了,这些个穷酸卖唱的,不许他们进酒馆里来,白白坏了大人的雅兴!”
那掌柜的一愣,又朝何大人脸上看了看,见对方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忙一迭声应了:
“是是,是小店考虑不周了,以后不会再让他们进来了,雅间已经布置好,大人请进吧。”
待掌柜的安置好包房里的贵客出来,江延舟打了个招呼请掌柜的近前:
“刚刚那个假仁假义的大人,是哪个衙门里的?”
“嘘——”那掌柜紧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位客人,敢说这话,我看你们是外乡人,刚刚进包间的是本州吏目何铭,虽然官职不高,但他背后的靠山,是京里的贵人......"
掌柜的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了几分。
“咱们州老爷对他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想要背后议论他,可要谨慎再谨慎......他可不是什么大肚的人呐。”
吏目不过是州衙里,监督衙役们干活儿的从九品芝麻小官儿。
元煦和江延舟这几日因忙赈灾事,连同差役多半都混得眼熟,却从没见过这个吏目。
“看来你们的州老爷,也该治个纵容下属的罪!”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也不能怨知州大人,这何铭何吏目,本就是京官被贬,在此地也不过是蛰伏,十几万两银子早打点了出去,听说上京那边已有消息,今年内便可调任回京了,届时他的官职怕比州老爷还大些,哪里敢管!”
听完掌柜这番话,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俱起了会一会这位何大人的心思。
元煦执着茶盏,正思量找个什么由头,余光扫到远处长街,正看见有一人一狗的身影从小巷中疾奔出来。
元煦心念闪动,这身影怎么那么像城郊'人市'唱莲花落的小猴儿,和他那条小黑泥鳅?
待要仔细分辨时,却又见从巷子里追出三四个汉子,手里拿棍执棒,各个面上都带了怒气,直直朝那一人一狗追去。
这场追逐战约摸已经持续好大一会儿,一人一狗转出巷子不久,便被几个汉子追到。
那小黑泥鳅被一个汉子踹了一脚,在地上滚了几滚,立时只能蹬腿,呜咽着想挣扎却站不起来。
这边江延舟也早看清,被几人踩在脚下的,不是小猴儿又是谁?
想想八成是这孩子没听元煦的话,行骗被拆穿,还被当场抓住,别人岂能轻易放过他。
江延舟本不想理会这小骗子,但见那几人竟是要将小猴儿往死里打的架势,遂按住已准备动手的元煦,顺势就从窗户跃了出去。
掌柜的也早瞧见大街上的情形,见江延去打抱不平,一拍大腿道:
“哎呦坏了!你这位朋友怎的这样莽撞!那几个汉子是何大人府上的护院,招惹他们,可是要倒大霉了!”
“野杂种,也不看看你们拦的谁的轿子,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要是把我们姑奶奶惊出个好歹,扒了你们的皮都不够赔的!”
小猴儿被他们踢的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一个钱袋子从早已松垮不成型的衣襟里掉出来。
“呦呵,有不少钱呢!”
为首的汉子捡起银袋子,看后呼道:“还真有五两银子呢!”
小猴儿被一顿乱棍拳脚打的只能躺在地上,见有人把他的银袋子捡了去,挣扎着喊道:“别动、我的钱!”
拿了银袋子的汉子回头啐了一口,恶狠狠道:“这钱就当赔给我们跑腿追你受的累,再多废话,弄死你也没人管。”
“没人管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一惊,回头看时,却不过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年轻人。
拿了银袋子的汉子道:“小子,劝你别多管闲事,想学人逞英雄,也该打量打量这里边的水有多深,别把自己淹死了!”
江延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语气轻松道:“你把别人的钱还了,再赔够汤药费,我就不管了。”
那汉子把钱袋塞进怀里,阴狠笑道:
“汤药费?这孩子就是个趁着闹灾抢劫百姓的匪盗,我们就算把他打死了,也是杀贼有功,小子!你懂吗?!”
江延舟点点头:“懂,不就是你们恃强凌弱,颠倒黑白吗!杀良冒功的事也敢做,看来是半点王法也不通!”
那汉子仰头大笑:“王法?!哈哈哈哈......我看你是外乡人,这里没人敢管我们府上的事,你若不想死,给你留个机会赶紧滚!”
“我若不想滚呢?”
那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找事儿的是吧,好,今天就让你见识下——”
“嘭!”地一声,话未说完,人已扑通跪在地上。
江延舟收起运力投掷石子的两指,抱臂戏谑道:“见识什么,你下跪的姿势吗,倒是标准的。”
这汉子的脸顿时涨的通红,朝身后的几人道:“都瞎了吗,给我上!”
身后几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操起棍棒朝江延舟挥舞去。
江延舟灵活侧身避过攻势,同时手指如电,飞快点在几个汉子手腕上,棍子即刻铛啷啷全数落地。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挨了一掌,相继如麻袋一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万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真有两把刷子。
被石子击中膝盖的汉子艰难起身,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操起重棍,怒气十足的直朝江延舟面门扑来。
江延舟仍是灵巧躲过,同时反手轻松夺过那汉子的重棍,朝前蓄力一甩,那重棍迅疾前冲,竟“轰”地一声穿透了对面矮墙。
几个汉子顿时惊呆,此刻才明白这年轻人并不好对付。
老百姓最爱看的就是热闹,这般动静,早吸引了一群围观叫好的人。
眼看根本不是对手,那几个虾兵蟹将立时认怂,在江延舟的眼神威胁和围观百姓的起哄声中,乖乖把银袋子交了出来,两两相携的冲开人群匆匆去了。
小猴儿从地上挣扎起身,踉跄走到江延舟面前跪下磕头:
“谢大侠救命!不知道大侠还记不记得我,咱们在城东‘人市’见过,您的朋友还赏了五两银子给我,这次又蒙公子救命,小猴儿我感激不尽,就算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的!”
江延舟看着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小猴儿,拧了拧眉:“你——”
他本认定这孩子是骗人被打,但听刚刚那几个汉子的话,似乎还有内情,刚要开口询问,酒店掌柜却钻进人群,来到江延舟身前低声道:
“这位兄弟,楼上何大人有请呢!您那位朋友已先一步被请到包房里去了。”
江延舟抬头,见何铭那包房的一面窗户正朝大街开着,想必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应是被何铭看的一清二楚。
掌柜的见江延舟不说话,以为他怕了,一边扯起抱了小黑狗的小猴儿吩咐跟着的伙计道:
“把人先安置到后院,请个大夫来看。”
一边朝江延舟叹息:
“唉,你现在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你打的是何大人家里的护院,上去跟他老人家说说好话,赔个罪,说不定他能手下留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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