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位朋友,性格有些鲁莽啊,当街打人,可是要问罪的。”
何铭捋着胡须淡淡道。
“我怎么看着,我这个朋友,像是在救人呢?”元煦不动声色回他。
包间内装饰的富丽堂皇,并不比京城的很多名楼差。
大红木圆桌上,从最中心放的炭烤乳猪,往外一道道精致的菜色铺开,碗碟交错堆叠,像一朵盛开的花瓣。
元煦进到包房后,桌前几个人便都识趣的起身,去隔壁“品鉴何大人新写的几幅字”去了。
何铭上下打量着元煦,将手一让笑道:“到底是打人还是救人,要看两位的态度如何了。”
元煦镇定自若的受邀坐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铭亲自给元煦倒了杯酒,眯眼笑道:
“都知道一闹灾,便免不了出些强梁草寇扰民抢财的事,谁知道你那位朋友,跟那个孩子,是不是同一伙匪寇呢......”
元煦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那照大人的意思,我们该是个什么态度呢?”
何铭一捋胡须笑道:“我看公子跟你那位朋友不同,不像是个喜欢动粗的,若公子愿跟你那位朋友划清界限,到我府上来,我自然能保你无事。”
元煦挑了挑眉:“那我朋友会如何?”
何铭笑道:“也好办,看你的面子,他只要肯认错,自然无事!”
自来同州,元煦和江延舟几乎日日在赈灾现场帮忙,均换了当地普通人的粗布穿着,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寻常百姓的样子。
也难怪何铭敢明目张胆的打他们两人的主意。
江延舟很快也进到了包间,先跟元煦交换了一下眼神。
何铭舒适地坐在靠墙摆放的圈椅上,先吹了吹茶盏中的浮沫儿,才将眼睛不屑的瞥过去:
“刚刚看你的身手,倒是不错!”
江延舟自顾自坐了,拿筷子翻夹着桌上的菜,漫不经心道:“还用你说!”
说完撂下筷子,“这也是人能吃的?”
何铭听出他的讥讽,也不理会,将茶盏放到桌上,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架势:
“身手不错,只是打了不该打的人!”
江延舟笑道:“何大人怎么学上猪八戒,要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你家的护院要打死人,要不是我出手,大人此刻就缠上人命官司了!”
何铭看他脸上没有惧色,说话也完全不带恭谨,气定神闲的表情终于有些破防,冷哼一声:
“像你这种死鸭子嘴硬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你若肯跪下求饶,没准儿还有个活路,否则——”
“否则怎么样?要把我打成匪盗,杀良冒功?!且不说同州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就眼下,钦差还在同州,你敢把我怎么样?”
“哈哈哈......”何铭失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仗着谁的势,胆子这么大!原来只是脑子不清醒,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钦差来压我?!处置你,莫说惊动钦差,就是同州官衙上下,有你能见着的人吗?!”
眼看江延舟要发作,元煦起身笑道:
“我这朋友,脾气是急躁了些,不如这样,眼下既然没真的闹出什么人命官司,不如大人说个数,咱们用银子把这事解决了。”
江延舟看了元煦一眼,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和道:“好,我赞成,就用银子解决!”
何铭失笑,连那一旁的长随也跟着笑了两声。
两人一身粗布短衣,虽来了这酒馆吃饭,只在角落里点了几个素菜,一看就是身上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的,竟妄想用银子来摆平这事。
何铭几乎笑出泪了,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喝了一口茶,平复道:“你们这是要贿赂本官?”
元煦也笑道:“银子捐出赈灾,不算贿赂!”
“好!”何铭饶有兴致的放下茶盏,“若你们此刻能掏出一百两,我便考虑放你们走!”
“太少了吧!”江延舟坐到何铭另一侧的圈椅上,给自己斟了杯茶,“我们两个就值一百两?!”
何铭觉得眼前这人大约疯了,目露讥嘲的睇了一眼江延舟,“那,你说!”
江延舟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何铭鼻子发音,‘哼’地一声不屑道:“一千两?你有——”
“何大人太小气了,我说的是,一万两!”
“呵!”何铭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面上的不屑化成鄙夷,冷笑道:“你要能拿出一万两,我现在就放你们走!”
江延舟摇头,面无波澜:“何大人搞错了,想让我们走,是大人,得给我们一万两!”
“什么?!”何铭一把撑住圈椅的把手起身,抖着手指江延舟,厉声道:“我竟跟你这个疯子说这么多废话......旺达,人到了吗?!”
那个叫旺达的长随急急从窗口往下看了一眼,迅速回道:“到了!”
“好——”何铭调整好略显失态的情绪,看着江延舟,“本想给你留条生路,奈何你非要找死!”
说罢朝元煦:“不过对你,本官刚刚的话还是算数的,若你肯跟我回府,我保你无事!”
元煦好整以暇:“就冲大人这份心意,我还要再提醒大人一句,不如好好考虑下我这朋友说的话。”
“原来也是脑子不清楚的,可惜了你这张脸!”何铭冷笑一声,反手朝墙壁扣了三下,随即就有四五个人踹开了门。
江延舟毫无波澜,仍端坐在圈椅上,“你觉得凭他们几个能困得住我们?”
何铭已被几人挡在身后,成竹在胸笑道,“你的身手是不错,这几人不一定能制得住你,但自然有制的住你的。”
说完朝楼下喊道:“哪里来的强梁匪寇,抢劫我府上的人不成,把我的家丁打成重伤,现在竟还要把我绑去勒索,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何铭说话间,楼下已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响。
元煦朝窗户往下看,原来是何铭的长随趁乱溜出了门,这会儿正领了官衙的人正往酒馆里进。
酒馆客人见官差上门,惊的起身四散而去。
一众带刀的捕役脚步迅捷上楼,很快来到包房门口。
捕官张胜踏步进来,肌肉横生的脸上带着腾腾杀气,手已按在腰间的长刀上,正要大喝一声吓一吓贼人,顺便在何铭面前邀个赏,却蓦然看见——
怎么、是监察使的脸?!
心内一沉,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左右看了看,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钦差副使?!
张胜这两日在是施粥厂维护治安,总能见到这两位奔劳的身影,身为钦差,也能如此亲力亲为,心里暗自佩服。
这何铭虽挂了个吏目的官,但年初就告了病假,说是在家养病,但谁都知道,他只是被暂贬,银子打点过去,就等着灾情一过,便去补大理寺丞的缺。
就连知州大人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下边的这些人。
胡思乱想间,已欠身跪下去:“参见两位大人。”
“什么两位大人?”何铭此刻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里只有一位大人,那就是本官,马上要到上京任大理寺丞的!”
张胜起身,眼看一个个都是自己惹不起的,真是棘手的很,挠了挠头对着何铭道:
“何吏目、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罢伸掌介绍,朝江延舟:“这位是赈灾监察室......”
然后朝元煦:“这位是赈灾钦差副使。”
也难怪这何铭不认识,他很久没去衙门当值,施粥厂更是没去过,自然不会认得这两个穿粗布麻衣的钦差。
旺达已从掌柜那里拽了小猴儿上来,准备一并将他们问罪,来到房中,却发现情形不对。
悄悄来到何铭身边,抬头去看主子的脸色,只见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知大约发生了什么,跟着识相的闭嘴。
何铭似想了一刻,才强装镇定呵呵笑道:
“原来是两位同僚,一切都是误会,还请钦差副使不要见怪,还有刚刚监察使提的那个要求,何某应了,且在下保证,数目只多不少!”
“那我们就替同州灾民,多谢何大人捐善款一万两!”
元煦说罢起身,朝门外探头探脑的酒馆伙计道,“劳烦拿笔墨纸砚来,让何大人写个字据,一会请衙门里的人上门取银子。”
何铭把写好的字据交给张胜,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道:
“如两位同僚所知,再过一段时间,我便会被调回大理寺任职,之后或还有高升,想必能为两位的仕途出一份力。”
江延舟冷笑:“何大人果然是八面玲珑啊,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如此镇定,这般讨价还价。”
小猴儿见有穿官服的人站在屋里,又看到两个恩公也在,猜到大约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两人吃官司。
正思量着如何跟那穿官府的大人解释,听到张胜这一番话才恍然,原来这两个恩人竟是从上京来的钦差!
何铭也笑道:“这世间万物均有价格,若是谈不拢,说明价格还没到,两位说是不是?”
“放屁!”小猴儿忍不住骂了一句。
“哪里来的孩子?在这做什么!”张胜这时才发现角落里跪着个孩子。
小猴儿面上也没有惧色,抬起脸道:
“我有个朋友,一两银子被何大人的姨娘从‘人市’买了去,当时商议好的,说只要在三个月内,就可以拿五两银子去赎人,今天我们带了银子去要人,他们不仅把我们当成贼抓了一个,还说我冲撞了姑奶奶的轿子,要将我当成匪盗投进大牢呢!”
元煦心内一动,怪不得那孩子要自卖五两银子,原来是等钱赎人的。
张胜听完皱眉朝何铭道:“何大人,可有此事?”
何铭不屑地撒了小猴儿一眼:“一个小乞丐的话,有什么可信的!”
捋清了眼下状况的何铭已回过神来,转头朝江延舟冷静道:
“你们虽是钦差,但都是来办赈灾事的,专事专办,并没有权利处置地方官!两位也不会拿没有证据的事,去惊动承远王吧。”
江延舟面色阴沉:“渎职贪腐一时是没有证据,但对钦差副使图谋不轨,纵容护院殴打无辜百姓,却足可以拿你下狱!“
“当然,就如何大人所说,赈灾钦差的身份是无权问责于你,”
元煦接话道:
“那本公就以一等爵兰陵公的身份,及上授同州便宜行事权,着人将你押解入同州大牢。”
“兰陵公!!?”
在场众人各个变了脸色,莫不惊诧万分。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元煦本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皇帝派任他来同州,并非绝密事,不一定能瞒得住,且看眼下情形,也实在没必要遮掩身份了。
何铭再去看元煦,这才恍然,难怪此人即便穿了粗布麻衣,仍是掩不住的光彩风流。
原来,竟是私底下有大端第一小白脸之称的兰陵公!!
虽然有爵无职,但圣上优宠,此次更是委派了实差,更说明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而他刚刚竟想将此人带回府上......想到这里,何铭只觉膝下一软,便连同众人一起跪下参拜了。
何铭抬起头,不禁看了江延舟一眼,这个能跟兰陵公谈笑自如的年轻人,必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江延舟抱臂上观,见何铭偷眼看他,笑道:
“知道你想当个明白鬼,即便要打点,也能找到门路,我叫江延舟,你尽管找人来走走我的门路!”
“江延......西......西平侯府!”
这是造了什么孽,今日竟惹了两个阎王!
何铭只觉脑内一片眩晕,几乎昏死过去。
——
“大端承平日久,皇帝又爱施仁政,官员之间相互勾连结交,互相包庇,恐怕何铭这样的贪官墨吏,只是冰山一角。”
张胜将何铭等一干人押了回去,屋内只留他们跟小猴儿三人。
元煦漫漫道:“同州似乎比面上看的要复杂些,也难保接下来赈灾会遇到什么问题,若真出了杀良冒功的事,且传到皇帝耳朵里,到时赈灾事,不仅无功,没准还有过!”
“那这次赈灾的事,就办不好了吗?!”江延舟的眉心微微蹙起。
元煦见他似乎有些担忧,安慰笑道:“我只是有这种担心,并不一定真的会发生......”
说罢暗自在袖中搓了搓指尖:“或许有个办法,不仅能将此事办好,还能办的出彩,让承远王在皇上面前大露一把脸!”
“如何做的出彩!?”江延舟立声追问。
元煦见他如此急切,心内那种莫名怪异的感觉又重新升起,但又无可追寻,只笑道:
“你怎么、突然对赈灾事这么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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