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梧州人,梧州都有哪些好玩的去处,或是有什么好吃的,不妨跟我讲讲。”
山醒居虽远算不上什么京都名楼,却也是一处精致的酒肆。
元煦已叮嘱过,让谢子彦带他去太学学子平日吃饭的地方。
但像谢子彦这样的穷学生,平日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路边小摊。
他怎么会真的请兰陵公去街边那种地方,盘算了下自己攒的银子,选了山醒居这个酒肆,还辟了包间出来。
元煦明白谢子彦的心意,也并不挑破。
酒菜上齐,看出谢子彦局促,元煦便有意先提个话题打破僵硬的气氛。
谢子彦听兰陵公想要了解自己的家乡,心里有了底气,慢慢抛开局促,认真介绍起来:
“梧州出名的景点并不多,但说起好吃的那可是数不清的,最出名的是梧州面,宽汤清水,汤料是猪筒子骨和老母鸡炖成的,煮好的面条又香又韧,我们那儿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吃,还有麻鲜鸡,过重油炒制,爆炒到外焦里嫩,再加上我们当地的鲜辣椒,鲜香麻辣,好吃的连舌头都能吞进去......”
元煦看谢子彦侃侃而谈,全然没了刚刚的僵板局促,露出笑容,道:
“今年八月恩科秋闱,你若能金榜题名,届时荣归故里,与父母亲朋团聚,到时跟他们一起再吃这些美食,必然也是一桩美事。”
元煦话音刚落,但见谢子彦脸上骄傲的神色倏然消失,心知大约是自己说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
果然,谢子彦沉默了一刻讷讷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元煦看谢子彦平日一副心胸开朗的模样,万没想到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自己竟无意挑起了别人的伤心事,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才好。
谢子彦说完,随即一笑道:
“兰陵公不要觉得我可怜,也不要觉得挑起了我的伤心事......我父母在世时对我很好,他们过世后,我一直跟着伯母长大,我伯母也待我很好,在我心里,她跟我亲娘也是一样的。”
谢子彦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垂下头,声音略带哽咽:
“只是我们宗族里的人都说,我只知道闷头读书,一味泡在县学州学里,后来远离家乡,入了上京太学后,更是连家都不怎么回了,说我是一心想飞上高枝,再也不回梧州那个小地方了,说我伯母养我费尽了心血,其实是养了个白眼狼。”
谢子彦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道: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欺负我伯母没有子嗣,连我伯父都不待见她,他们觉得我伯母就是个晦气的人,这辈子不可能有福气,我偏要争口气,这次秋闱我一定要中,我要把我伯母接到上京享福,我要告诉他们,他们全错了!”
元煦默默听完,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懂谢子彦的心情。
他又何尝不是,一直想要变得更强,来保护自己的母亲。
别人看来,他好像早已不记得在樑王城芙蓉苑,还有个疯了的母妃。
但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谨小慎微,想方设法保命,如今更是要以身卷入大端的夺嫡之争里,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母亲罢了。
谢子彦看元煦一脸凝思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太多嘴,竟在这样的场合说这么多扫兴的话,心内后悔,手忙脚乱的道歉:
“对不起兰陵公,我、我不是故意说这些来扫兴的,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元煦这才回过神来,安慰笑道:
“这些话有什么扫兴的,你伯母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自然是了解你的脾性的,肯定不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怀疑你的孝心,你父母他们在天有灵,知道你有这份志气和孝心,肯定也会为你骄傲的。”
元煦说完举杯道:“那就祝你此次恩科高中,得偿所愿。”
两人刚饮过一杯,便有人敲门托着食盘,又上了一壶酒来。
因提前说过,两人只叙旧,并不多饮,不知怎的又送酒。
元煦抬头看时,几乎是倒抽了一口气,微笑生生僵在唇边。
来送酒的,竟是江延舟!
江延舟似是没看到元煦凌厉审视的目光,将食盘里的酒壶放到桌上后,便顺势靠着元煦坐了下来,口中亲昵问道:“怎么也不等等我?”
不等谢子彦反应,江延舟已笑嘻嘻的反客为主,先问道:“这位是谁,怎么没听兰陵公说起过?”
元煦稍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不愿当谢子彦的面质问江延舟如何知道自己行踪,更怕江延舟会做什么对谢子彦不利的举动,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稳定心神介绍道:
“这是太学学子,谢子彦,我从前在太学教音律时的学生。”
“谢子彦?”江延舟低声重复,似是要慢慢咀嚼这三个字。
虽然元煦已极力忍耐,但谢子彦仍能看出,眼前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男子,此刻并不受兰陵公欢迎。
“敢问阁下是?”谢子彦不卑不亢问道。
“我吗?”江延舟回头盯看元煦,“兰陵公难道不跟这个小学子介绍一下我吗?”
谢子彦哪里认得这位身份尊贵,且又是今年才刚驻上京的西平侯世子。
元煦神色不动的跟谢子彦引见:“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
江延舟似是很不满意元煦这样敷衍的介绍,磨了磨牙尖,朝谢子彦瞪了一眼,又转头对元煦一笑道:
“对,是朋友,”说完端起元煦面前的酒盏,就着他刚刚的痕迹,将剩下的酒喝完,偏过头看着谢子彦道,“是很好的朋友。”
“别闹了。”元煦沉声道。
“我没闹啊。”江延舟语气里是一派慵懒随意,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谢子彦似乎看懂了两人的关系,但又见兰陵公好像很不想见到这个人,便起身说:“这位朋友,兰陵公今日有事,若你有话说,也等兰陵公忙完愿意见你再说。”
“有事?跟你吃饭,也叫有事?!”江延舟眸子一沉,幽幽道。
谢子彦也并不示弱:“叫不叫有事,是兰陵公说了算的,不是你!”
元煦见江延舟脸色愈发深沉,知道他发作起来,不是谢子彦能承受的,也跟着起身,略带抱歉的朝谢子彦道:
“子彦,今日的酒当是我请,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应你的约。”
谢子彦虽不认得江延舟,但也大约猜到这位衣着华贵,面色桀骜的人身份并不普通,猜到元煦是在回护自己。
只暗恼自己是个无权无势的学生,他不想辜负元煦这般回护之意,但心中又有不甘,只无惧地挺身朝江延舟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位朋友,不管你身份如何尊贵,都不能强人所难!”
这一句似是戳中了江延舟的痛处,只见他脸色一黑,眸底稍纵即逝闪过一道凛然的杀气。
谢子彦说完,又朝元煦道:“我知道这是兰陵公的私事,我不便插手,但兰陵公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当竭尽全力!”
元煦朝他点点头,眼神里有感谢,也有抱歉。
谢子彦跟元煦道别后,又深深看了江延舟一眼,这才离开。
谢子彦刚走,元煦便也要跟着出去。
江延舟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冷声道:“怎么?不是来吃饭的吗,跟他能吃,跟我不能吃?”
元煦有些疲惫的抽回手:“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着知道我在这,你找人跟踪我?!”
江延舟有些心虚的抽回了手:“我并没有跟踪你,只不过你们来这里吃饭,又不是什么绝密的事,何况,若我不来,你们恐怕就不止吃饭那么简单了吧!”
元煦深吸了一口气,衣袖下的双拳紧握:“他只是我从前教过的一个学生,我们就是来这里吃顿饭,你以为我们会怎样?”
“会怎样?!”江延舟有些暴躁,“他就是那个说要弃了学业,到你府上伺候你的学生吧,他看你的眼神,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送上门吗?”
“送上门?!”
元煦僵了一下,木然道:“......我还不知道,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当初我对你,也是主动送上门,是犯贱的很呢!”
元煦只觉得心脏的地方一抽一抽的疼。
他自以为对感情的勇敢奔赴,原来不过是‘主动送上门’?
真是可笑啊!
江延舟知道自己失言,强迫的扳着元煦肩头,让他看着自己,焦急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根本没有要说那样的话,我只是气极了......”
江延舟说着,声音已经低了下去:“那个谢子彦,他看你的眼神,我太熟悉了,我害怕......他说的对,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多想留住你,我都没把握、你的心、能一直在我身上。”
江延舟低哑着声音,语气里藏不住的惊慌害怕。
元煦几乎一瞬间就心软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面对江延舟,他好像总能打破自己的规则。
他可以主动,可以心软,可以生气但又很快原谅。
他的情绪在江延舟面前,简直连自己都无法捉摸。
江延舟抱着元煦,声音里已带了些哽咽:“我害怕、害怕你不喜欢我了。”
元煦在心内深深叹了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轻轻环上江延舟的腰背。
“别傻了。”
江延舟察觉到元煦的回应,把拥抱的力度加深,撒娇道:“阿煦你原谅了我了是不是?!”
元煦无奈:“是。”
江延舟立刻小狗一样转换了轻快的语调:“我们家阿煦最好了,我就知道阿煦能明白我的心情,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元煦认真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你在找人跟着我,干涉我与旁人正常交涉,我绝不会再原谅你。”
江延舟笑嘻嘻道:“知道了,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其他人我不管,但是不许你再单独见那个谢子彦,他对你没怀好意!”
若谢子彦真对他存了那种心思,为了他好,自己也确实不好再去见他。
元煦张了张嘴,只淡淡应道,“好。”
江延舟似乎不满意元煦略带敷衍的声音,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要你认真答应我,否则,我一定要他好看!”
元煦看他认真过头的样子,只能重新说了一遍:
“好,我答应你,不再单独见他。”
江延舟这才咧开嘴笑了,扭头不屑地看了看桌上的菜,道:“他哪里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有我才能伺候你高兴的。”
元煦微不可察的轻轻叹息,就是这样一个人,随便一句话就好像能掌握着他的喜怒哀乐,他即便想挣扎,却挣扎不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