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以大宴规格在大明殿设宴接待樑国使臣。
按理其实不必如此铺张,但向大梁展示国威,此等机会皇帝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第二日中午,大明殿外锦旗招展,瑞气千条。
殿内早摆置了金丝楠木桌椅,上等锦缎的云纹桌布,玉盘金碗象牙箸等各色器皿熠熠生辉。
宾客穿戴整齐,威严肃立。
江延舟侧头扫视樑国来使,一眼便认出那个被樑国百姓称为玉面将军的肖则玉。
倒不是觉得这玉面将军如何跟传闻般那样倜傥,只是这人正堂而皇之的朝元煦的方向盯看,真是十成十的碍眼。
肖则玉抬眼去看拓跋元煦,却见对方一脸神色如常,跟自己眼神交汇时,没有丝毫停留,好似从前不认识一般。
又想起昨夜相见的情形,知道拓跋元煦有心撇开距离,不愿牵累自己,心内一时五味杂陈。
神思涌动间,只觉得脸上一寒,回头恰对上江延舟寒刃一般的目光,先惊了一下,正思忖着自己何时得罪过这神色桀骜的年轻人时,却闻殿中锵一声铜管乐响,端国皇帝身穿龙袍,器宇轩昂的登高而坐。
龙座背后是一架檀木金粉雕花屏风,刻着飞龙在天,两旁兽首铜鼎里香雾缭绕,衬得整个大殿一派庄严肃穆。
来宾山贺万岁后,在皇帝授意下依品阶入座。
布菜完毕,樑国主使魏鼎臣跨步出席,行了跪礼谢皇帝赐宴,并礼节问候。
“外臣奉我皇之命,特来拜见端朝皇帝,我皇不忘陛下雪中送炭之情,愿与贵国永结友好,亦愿与贵国互通有无,以利两国百姓,此次特备大樑良驹千匹献上,以表我国之诚意,愿端国皇帝圣体安康,国运昌盛。”
皇帝满意颔首,抬手示意魏鼎臣起身,也略说了几句场面话。
“贵国使者远来,朕心甚悦,两国素愿修好,朕亦期望两国永敦睦谊,共保太平。”
一番开场说完,宴会在舞乐声中正式开始。
众人举杯畅饮,谈笑风声。
一曲乐罢,江延舟先端了酒杯起身朝肖则玉道:“久闻樑国玉面将军雅名,今日得见,果然风姿倜傥,名不虚传。”
肖则玉此时已晓得江延舟身份,知他这话表面夸赞,不过是暗贬他这个将军徒有其表,只不动声色从容起身回应。
“世子过誉了,早听过端国明熙长公主的传奇功绩,满心是敬重向往,今日得见世子,也算圆了在下的心愿了。”
江延舟微眯了眯眼,他何尝听不出肖则玉是在暗讽,说自己不过是仰仗父母荫蔽的无用纨绔。
元煦朝龙座上看了一眼,明白皇帝在殿上听的分明,却不愿理会眼下的这些小事。
只一句来回的话,江延舟就听出肖则玉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但他哪肯轻易言输,眼神虽已微微发冷,但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
“今日我皇赐宴,宴上歌舞都是精心编排,但我看将军刚刚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可是看不上这支舞呢?!”
宴会上刚生出的热闹氛围陡然转冷,众人知道,西平侯世子这是在有意发难了。
江延舟也不等肖则玉回他话,便转向魏鼎臣说。
“魏主使,听闻肖将军在大樑军中常作醉舞鼓舞士气与众同乐,若他看不上宴上的这些舞乐,不如请肖将军亲自献舞,让我们一睹风采如何!”
肖则玉捏杯的手指因暗自使力已微微发白。
魏鼎臣跟肖则玉并无私交,更谈不上什么回护之情,只因此事也是外交的一部分,他身为主使不得不打圆场,先示意肖则玉隐忍,同时起身陪笑。
“世子说笑了,肖将军那...不过是跟军士们放松时私底下取乐的罢了,怎能在此种场合献丑。”
说话间瞟到拓拔元煦,知他在大端被封一等公爵位,颇受皇帝宠幸,虽不知真假,但想必大端皇帝总会卖这个面子,便朝元煦道,“大......”,又觉得在此种场合喊他大殿下不合时宜,立刻改口。
“兰陵公也是知道的,这醉舞是梁**中的传统舞,豪迈却粗陋,难登此处大雅之堂啊。”
不等元煦开口,座上的皇帝果然发话:“延舟,又胡闹了,赶紧坐下。”
虽是责备的话,但语气却没有丝毫责备之意,只对着魏鼎臣和肖则玉的方向道:“魏主使,肖将军,朕这外甥年轻不懂事,说话没有分寸,两位不必放在心上,也请落座吧。”
殿上众人满以为这小闹剧就此落幕,脸上才稍稍放缓颜色,但听皇帝又问。
“听说肖将军跟兰陵公是故交好友,梁帝可有什么话托你这位好友转告的?”,语气是一派的漫不经心。
刚坐下的肖则玉复又起身,朝隔殿相望的拓跋元煦举杯,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这是端国皇帝的试探。
肖则玉先躬身行了一礼道:“樑皇记挂兰陵公,嘱臣转告,望兰陵公能好好保重自身”。
顿了一顿,又朝皇帝躬了一礼,“好好侍奉大端皇帝,愿两国世代交好”。
元煦也起身应饮了一杯,妥帖回道:“多谢肖将军传音,也愿樑皇身体康健,我定鞠躬尽瘁,不负嘱托”。
皇帝这才满意点头。
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立刻有眼力的朝后挥了挥手,伺候在殿下的宫人便捧了酒壶给宾客添酒。
一声弦乐响起,新的舞曲上演,大殿终于又恢复了表面的热闹气氛。
元煦捏着那只重新添满酒的青玉酒杯,饶是隐忍惯了,此刻也只觉心绪难平。
这便是他的人生了。
表面何等风光,在樑,是樑皇帝长子。在端,是端皇帝亲封的一等兰陵公。
坐在富丽堂皇,威严赫赫的大殿上首,看似在皇权的漩涡中游刃有余。
但实际上,亲生母亲不得相见,父亲弃他入弊履。
大端皇帝,也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炫耀国威的物件儿。
他此生唯一的交心好友,只一夜之间,一句话都没说的跟他划清界限,如今再见也已物是人非。
在异国苟且偷生尚且不算,母国也想置他于死地。
他在权利的裹挟中稀里糊涂的被生了出来,如今又要在权利的裹挟中被人稀里糊涂的杀死。
有时候他不想死,他想问一问,他经历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有时候他又觉得死了好,死了就可以解脱了。可若他死了,他的母亲怎么办?!
元煦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好像幼时跌入镜月池,池水不深,却足以将他淹没。
他努力想要稳住身形,但那种窒息的眩晕感却死死掐住他,眼前的景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肆意扭曲,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正在这汹涌的眩晕之中载浮载沉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如救命稻草般握上了他的手腕。
元煦眼前立刻如拨云见日般恢复了清朗,却见是江延舟不知何时混到了他身旁。
似是没看出拓跋元煦刚刚的异常,江延舟低声道:“这宴会也太无聊了,不如咱们一起去箭亭射箭。”
元煦不动声色挣脱了江延舟的手,执起茶盏饮了一口,定稳了心神才回道:“不去。”
江延舟不依不饶,“别呀,我刚已请了皇上了,说太后晚一些要考我读书,有一处我不明白,要请教兰陵公你呢。”
见元煦不为所动,江延舟换了个委委屈屈的表情道,“我知道你怨我骗你”,说着摸上自己在猎苑里受伤的肩膀。
“虽然表面看已经好了,但不知弓弦还拉不拉得动呢,你就不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好了?你也好放心啊!”
元煦在心内叹了一口气,这小霸王刚刚还一副居高临下刁难人的矜贵世子样,转眼就能撒娇耍无赖,也算本事了。
元煦虽不想跟他去箭亭,却更不愿留在这里,既江延舟已请了谕,他顺水推舟也无不可。
到了箭亭,江延舟挑了玄影和赤焰两匹骏马,自己先利落的跃上玄影,挽了缰绳回头朝元煦点了点下颌,便往前飞驰去。
元煦看他一双透亮清澈的黑眸,眼神中有毫不遮掩的情绪,衬得整个人神采飞扬,浑身散发出动人心魄的英俊明亮。
这样肆意张扬的热烈,是他这辈子都不敢乞求的。
元煦一向藏拙,但他刚被压抑的心绪也需释放,此时箭亭没有外人,他似乎一瞬间被江延舟的热情感染了,也跟着跃上赤焰,双腿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只听一声嘶鸣过后,响亮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很快两人便并肩而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背后箭囊里抽出弓箭,朝练场中央的两只箭靶咻!咻!咻!各连射三箭,每箭都正中靶心。
自元煦记事起,便少有如此放松的时刻,看向箭靶的眼中漾出不设防的笑意。
江延舟看着那张少露笑容的脸,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缰绳。
夕阳勾勒出马背上人的颀长身姿,射箭时,肩与后背的肌肉充满力量的感的起伏。
江延舟早察觉到元煦在刻意隐藏自己,如今见识到真正的一面,竟让他不禁有些失神。
怪不得赵翊会觉得这个人会是他的竞争对手,能跟他抢叶潇儿。
“心情好些了吗?”
两人射了一会箭,并辔在校场骑行。
元煦“嗯?”了一声,心内豁然后知后觉。
原来江延舟不是没看出他在使臣宴上的不适,拽他来骑马,是为了让他不必继续待在那样的场合。
又想起昨夜的羊脂玉佩和那封信,心内不觉有些动容。
“多谢你,我好多了。”
“你昨晚见过那个肖则玉了吧,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肖则玉去找他本是机密事,元煦听得心头一紧,但见夕阳下那张真诚英俊的脸,只有单纯的关心。
虽然明知这是小霸王哄人的手段,但就是让人没办法拒绝的产生一丝好感来。
眼前这人,惯会耍赖撒泼,偏又有真实可爱,有玩世放荡,也藏着细心温柔。
他能想到江延舟赖上自己的原因,不过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宠世子,对一个身份复杂的异国质子产生的好奇罢了。
但他又忍不住想知道,这样的纠缠,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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