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榕城空气很闷，像能拧出水来。在傍晚的几个闷雷之后，还是下起了雨。

林雪缩棚子下。

那棚子很窄，不过十几公分宽。雨打在塑料布上的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鼓点，融入背后传来的英文R&B音乐里。

她身上的灰色校服被雨淋湿，留下一片深浅不一的水痕。柔顺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发丝里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臂抱着浅蓝色的帆布包，护在胸前。

“找什么？”

林雪收回思绪，空气里飘来雨水湿润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蓝莓味。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问，“请问原点画室怎么走？”

蓝莓气味的主人躺在一张年纪看起来比她还大的藤椅上。

她留着一头狼尾，发尾挑染成雾蓝色。发梢里微微眯起的眉眼若隐若现，眼神冷得像在凝视领地中不速之客的狼。

随着呼气吐出一口烟，清爽的白雾融进雨水的雾气里，她抬起夹着烟的手随意指了指右边。

“前面直走到底，然后右转就到了。”

她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随意一指的时候露出段清瘦结实的手臂来，让林雪联想到某种海鸟修长的羽翼。

顾不上雨，林雪一头扎进巷子里。

路上发丝随风扬起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蓝莓味，也许是错觉。

在巷子的尽头，果然路的尽头是一间美术教室。

教室里嘈杂一片，画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同学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林雪刚打完草稿，周围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

潮湿的蓝莓味无声弥漫，林雪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细长的眼睛。

刚才藤椅上的人此刻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她的后面，低头认真地看她的画。

林雪一回头，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她甚至能看见那人嘴角的一颗小痣和饱满的下唇中央一颗银色小珠。

林雪呆住了，顾不上淋了雨的刘海湿成了一缕缕的，还有几滴不听话的水从她的鼻梁上滑落。

眼看就要滴落下来，对面的人忽然抬手。

修长的手指伴随蓝莓的气息越来越靠近。即将碰到的瞬间，林雪回过神来，飞快地缩回了脑袋，揉了揉湿润的鼻头，像蜗牛躲回壳里。

“我是这节课的老师，黎墨。”背后的声音响起。

教室里一片寂静，好像刚才的吵闹只是一阵错觉。

旁边两个女生轻声交谈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这老师这么帅？男的女的啊？”

“应该是女的吧？听说是从英国名校回来的。”

“又帅又有钱啊。”

林雪低头继续加深球体的阴影部分，反复涂画的铅笔尖不小心因为用力而折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旁边八卦的声音戛然而止，安静的教室里传来目光。

她抬头想要求助，一双手却从她的头顶越过，轻松地拿走了她的画。

断掉的笔尖悬在空中。

林雪心一沉，静静坐着看黎墨把她的画拿到了教室中间，底下的同学都抬起了头。

“这一副画，大家觉得有什么问题？”

台下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有人试着回答，“阴影部分太深了？”

“嗯。”黎墨挑眉，林雪这才注意到她还打了眉钉。

“但总体来说画得很不错，明暗对比很清晰。”黎墨继续说。“你们可以好好学习，接下来我带你们修改。”

她又用林雪的画做例子，一边修改一边讲解了重点和不足之处，直到被下课的铃声打断。

人群一阵躁动，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收拾书包往门外挤。

林雪抬起头，却正对上黎墨从台上远远望过来的目光。

“过来。”黎墨对她招手。

身后没人，确认她喊得是自己，林雪三步并作两步靠近讲台。

黎墨示意她伸出手，一支精致的铅笔被放在她的手心，黑色的笔身刻着金色的英文。

奇怪的是笔尖却很粗糙，粗犷的纹理一看就是手工削的，和机器切割的整齐纹路不同。

“这样才不容易断。”黎墨看着她。

林雪摩擦着笔身凹凸的纹路，“不用了。”

本来就是免费蹭课，还拿走一支笔，她有些过意不去。

“这是给优秀作品的奖励。”

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黎墨对她笑了笑。

这还是林雪第一次见她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全然没有刚才偶遇时候的冷淡。

林雪突然有些拿不准这老师的年龄，笑容里冒出的孩子气让她有种看见了同龄人的错觉。

不等林雪回答，黎墨就丢下一句“下周见”，潇洒地夺门而出，留她握紧手心的笔怔在原地。

空气里还残留蓝莓清爽的甜香。

到家的时候，陈霞和林建业正在餐桌上吃饭。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陈霞问。

“去了美术课。”林雪迟钝了几秒，还是如实说了。

“美术课？”陈霞皱起眉，目光锐利如炬，“又去这种没用的，作业都写完了？”

“嗯，在学校写完了。”

“你已经高二了，时间很紧张，心思不要那么散，多放些在学习上。我刚刚给吴老师打电话了，老师说你最近作业错了很多。以后写完给我检查——”

陈霞还想再说些什么，林建业出来打圆场，“好了，先吃饭吧，都这么晚了。”

“下次早点回家。”

林雪默默哦了一声，去厨房盛了一碗有些干巴的米饭。

“开学检测的成绩出了吗？”陈霞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鱼肉，皮和肉紧紧粘在一起。她用筷子扯了一下鱼皮，没扯掉。

“还没，明天才出。”

“干嘛呀，鱼皮对身体好，一起吃掉。”

“我不爱吃鱼皮。”

“怎么那么笨，鱼皮最有营养了。菜也多吃点，别光吃鱼。”陈霞又往她碗里夹了两片青菜，和一块带皮的鱼肉。

“我不吃皮。”林雪又重复了一遍。

“快点吃掉别浪费，这新鲜的鱼可贵了。你现在就是条件太好了，吃东西挑三拣四的。我小时候饭都吃不饱，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分一个鸡蛋，你现在有得吃就不错了。”

陈霞还在餐桌上讲述自己匮乏的童年回忆，林雪不再反驳，偷偷把鱼皮吐在纸巾里，离开餐桌的时候扔进了垃圾桶。

鱼皮的腥味留在口腔里久久不散，她忍不住去刷了牙。

回到房间准备预习功课，她一眼就看到了笔袋里那支格外精致的铅笔，显得格格不入。

早上在校门口收到的那张传单从背包里和课本一起被带了出来。

【免费试课，报名请联系老师】

后面是一串号码。

盯着那串数字发了会儿呆，最后林雪把传单折好，放进了抽屉里。

放学后，林雪抱了一叠试卷走出办公室。最上面的试卷就是她的，醒目的99分。

旁边的同学突然凑过来，“你这次又是第一吧？”

林雪笑笑没回答，手臂却被抱住。

“就你谦虚。走吧，回家？”

想起今天还有值日，林雪摇头拒绝了。

她拿起拖把，沾了沾水准备继续拖地，头顶却突然被砸中。

一个圆形的物体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地，掉在地上。

林雪捡起来，是一个纸团，看角度应该是从楼上天台掉下来的。

天台的铁门平时封闭，不对学生开放，但总有些不安分的会从铁门上翻过去。

她蹙眉，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铁门竟没有锁，还没走到天台，就听见尖锐的嬉笑声。

隔着铁门望去，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

为首的人染着一头黄毛，她正在大声朗读着什么，手里的本子只剩下几张残页。

她每读几句，人群就爆发出一阵笑声和骚动。

圈中央的女生在湿漉漉的地上缩成一团，头发凌乱地披在身上，身旁散落着纸团和断发。

站着的人眼看正要动手，铁门处突然传来“咔哒”的一声，引得她们全都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谁躲在那里？出来！”

林雪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从门后走了出来。

“你们放开她。”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

“快滚。”黄毛斜眼打量她，“少管闲事。”

“我都录音了。”林雪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她攥着手机的手在空中微微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校服里露出的纤细手臂笔直得一动不动，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没有一丝退让地直视黄毛。

黄毛沉默了一会儿，旁边的短发女生还想说些什么，被她拦了下来。

“值日生，你是一班的班长吧？”黄毛注意到林雪手臂上的袖套，忽然笑嘻嘻地挥了挥手，示意小喽啰放开按住的女生。

那女生看了林雪一眼，飞快地跑没影了。

“行啊你，这次就先饶了她。不过冤有头债有主，我记住你了。”

黄毛说的时候挂着笑，眼里却闪烁着戾气。她对旁边的人吹了声口哨，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成群结队地走了。

林雪站在天台边上，这才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

天边橘色晚霞已经快要被黑夜吞噬，干净的夜空里一片云都没有，连星星也藏了起来。

地上的烟屁股还闪烁着火星，她面无表情，一脚踩灭。

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般，林雪扶着楼梯缓缓下楼，把刚刚删除的英语听力录音重新下载回来。

点了一碗鱼圆面，她靠在墙角，一边听录音一边发呆。

英语听力十分催眠，涌来的疲惫感让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合上了眼。

“你的面好了。”

恍惚间有人在推她。

睁眼是一抹雾蓝色，和蓝莓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