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意留穆夏和杨静和吃了饭，穆夏口袋里装着一个橘子，与杨静和并排走在人行道上。

“你要是不想回家，可以跟他说一声，要不找个地方打打游戏看看电影什么的，我可以陪你。”

穆夏低头，踢开了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沉思片刻，才道：“没事，我还是回家吧。不过现在，我想多走走。”

“正好我也想晚点回家，”杨静和看着远方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街道，“今天真奇怪，对吧。”

是啊，真奇怪，但他们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奇怪。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终于还是到了回去的时间。穆夏坐在副驾上，看着悬浮车外，路边迅速往后掠去的建筑。

姜云意家的沉默似乎蔓延到了车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悬浮车停在穆夏小区门口，透过车窗，他们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向信城。

车门打开的瞬间，向信城的眼里便被温柔的笑意填满。

车门快要关上的瞬间，杨静和叫住了穆夏，两个人眼神交汇，又是一阵沉默。向信城投来探究的目光，杨静和终于开口：“好好休息，下一轮巡逻我再过来接你。”

穆夏点点头，目送悬浮车远去，才走到向信城身边，被他牵住手，听见他问：“今天在姜云意家做了什么？玩得开心吗？”

换做以前，穆夏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感受如何。但今天，穆夏只是仔细观察着向信城的表情，对方的笑意不减半分，好像能维持这样的表情直到永远。

摸到口袋里的橘子，穆夏才终于收回目光，把橘子递给向信城：“姜云意让我带给你尝尝的，我吃过了，味道不怎么样。”

向信城迟疑了一瞬才接过橘子，没有等到穆夏的回答似乎打乱了他的聊天规律，两个人在沉默中走进家门之后，向信城才找回了日常的模式，准备晚饭，一起追剧，洗漱之后关上窗户睡觉。

黑暗之中，穆夏被向信城抱在怀里，对方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但有一瞬间，穆夏却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一具会模仿人动作的空壳，里面装着一个模式单一的程序。

一旦打破这个程序，这个空壳就会卡顿。

他睡意全无，只是闭着眼睛，一遍遍描摹着当初和向信城的背影重叠的那个身影，但最后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向信城还维持着刚睡下时的姿势。穆夏也被迫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感觉身体都僵了。向信城却好像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精神抖擞地起床。

窗户缓缓升起，穆夏翻了个身，看见放在茶几上小碗中的橘子。从进家门到睡前，橘子一直被放在那里，向信城似乎对吃掉它毫无兴趣。

穆夏又在外面呆到很晚，向信城果然又等在小区门口。穆夏却没有急着下车，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向信城。

对方不像是在焦急等待着晚归的恋人，反倒像在执行一个指令，并且很确信，他等待的对象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你们吵架了？”杨静和早就看出不对劲。

穆夏一笑，反问道：“你呢，和温荣感情还好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所以我在尝试找出奇怪的地方。我得走了，明天见。”

杨静和的车开出去很远后，穆夏才慢悠悠走到向信城旁边。

“音乐会好听吗？玩得开心吗？”向信城对穆夏的谎言好像一点疑心也没有。

“你呢？今天都做了什么？”穆夏没有牵住他伸过来的手，并和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就是……”向信城看了眼空荡荡的掌心，向穆夏靠近一步，“上班而已，很无聊，总想着早点回家。”

穆夏扭头，仔细打量着向信城的表情。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充满爱意，却又像浮在表面的一幅画，那画的背后，不过是两只冷冰冰的摄像头。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联想，穆夏心道，难道自己变了心，所以才对恋人有诸多揣测？

不，即使变心，也不会有这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感觉。

“特意带给你的橘子，为什么不吃。”穆夏把橘子递了过去。

向信城接过，把橘子在手里转了几转，脸颊的肌肉牵引嘴角向上，露出微笑：“很难得的东西，舍不得吃。最近好久没一起出去了，要不要找个时间约会？”

穆夏垂下眼睛，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听见“约会”两个字，他脑海里跳出的竟然是那个模糊的影子。他曾经觉得向信城和那个影子重合在一起，但现在，他却发现眼前的恋人无比陌生。

他们好像在演一场恋爱戏，只是两个人的演技都不怎么样。

窗帘降下后，穆夏拒绝了向信城的拥抱，背对着他躺下。那种奇怪的感觉仍然萦绕在心头。到底是为什么呢？

直到模模糊糊睡去，他也没有得到答案。

结束半天的巡逻后，穆夏迎来了半天的假。出门前，向信城曾提议利用这半天时间约会，穆夏依旧沉默以对。

杨静和计划找个地方逛逛，她和穆夏一样，越来越不太想回家。但穆夏考虑了一会儿，给向信城发去消息：“在实验室见吧，我想去看看新培育出的海棠花。”

信息刚发出没有一秒，向信城的回复就跳出来：“好。”

“信息秒回，我俩是都撞了大运，才都遇到这么好的恋人？印象里，我好像从来没和温荣吵过架。”杨静和在十字路口与穆夏分别前，说，“你觉得我要不要尝试一下？”

尽管对温荣足够熟悉，穆夏发现自己也无法想象他和杨静和吵架的画面，笑道：“记得录下来，我有点想看。”

向信城到的时候，穆夏已经站在生态小屋前。小屋里，位于角落的一株海棠树并不大，花开得正盛。麒麟系统正在为大家介绍这株海棠的来源、培育的过程，细数海棠在人类历史中的历程。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古人熬夜都不想错过的盛景，如今终于在无尽城得以实现。它是生态小屋环境谱系中第300种树木，也是实验室迎来新突破的标志……”

“真好看，不是吗？”向信城望着海棠树时，眼中的热切爱意都比看着穆夏时浓烈且真诚，“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看到无尽城外的海棠花海。”

又来了，每一次在实验室的约会，向信城面对生态小屋的必备流程，就是展望无尽城的美好未来。同样的话，他说过无数次。如果他所说的都能实现，那么无尽城外大概会成为百科植物园吧。

“向信城，”穆夏打断了他的畅想，“如果我喜欢上了别人，你会怎么办？”

向信城愕然地看向他，穆夏甚至分辨不出，对方的惊讶是因为话被自己打断，还是因为自己的变心。

愕然过后，是长久的沉默。就在穆夏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问：“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如果你是想要和我分手，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上了谁？”

穆夏苦笑：“不，你做得太好了。事实上，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和麒麟系统比起来，你才更像一个人工智能。只要我发出指令，你就会实现我所有的愿望。但正如人工智能一样，你不仅仅只接收我一个人的指令。”

向信城第一次皱起眉头：“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

“是他们让你这样的吗？那个创造你的人，早就把你的基因编辑成他想要的样子。表面上是女人孕育了你，但她只赋予了你生命，真正将你塑造成你的，实际另有其人。”

向信城第二次皱起眉头：“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

穆夏拉着他来到麒麟系统的语音扩音器前，道：“麒麟，你会讲睡前故事吗？”

扩音器里很快传来回答：“我的功能是工作服务、便民讲解、安全监控等，育儿功能属于另一个独立的系统。如果您有相关需求，建议您下载相关系统。”

穆夏轻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

“算了。”他喃喃道，“难不成……”

原本应该继续讲解海棠花的麒麟系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作为一个需要不断学习、进化的系统，也许我可以尝试一点新的东西。唔，讲什么故事比较好呢。既然今天的讲解主题与海棠花有关，那么，这是我准备的睡前故事。”

穆夏的心陡然一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夏天的小男孩，勇敢、善良又聪明。他喜欢到小区旁边的一个公园玩。公园很漂亮，春天的时候百花齐放，有桃花、李花、杏花、梨花、荷花、樱花、丁香、迎春、月季、蔷薇、木槿、紫荆花、二月兰，当然了，还有最重要的海棠花……”

如果他说，他移情别恋的是一个人工智能，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疯了吧。

脑海中那个始终模糊的影子，轮廓终于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让他的心像夏天的蝉鸣般鼓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