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孟年歪着头,一只手撑着侧脸。

眼睛里带着乌亮的水汽,或许是下午看电影的好心情延续到了夜晚,此时唇角也挂着笑。

他问。

他的问题带着平常的笑意。

邹放坐在他对面,隔着红油蒸发升腾的雾,晃晃悠悠地看见孟年眼睛里的雾。

他喝得比孟年还要多一罐啤酒。

可邹放还没醉。

邹放还很清醒。

星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

孟年问:“你下午那时候是不是想亲我?”

邹放的心跳空空地漏了一拍。

是犹如针失手掉到地上,气球无端炸开,人在屋子里发呆却突然听见沉闷敲门的那种。

慌忙无措的节奏。

孟年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想听他亲口说喜欢吗?

想要他亲口承认兜兜转转,争来争去,吵来吵去,他还是喜欢着他吗?

孟年得到这个答案又有什么用?

孟年喜欢他吗?

孟年想要笑他吗?

既然不在乎,既然无所谓,既然孟年的答案只有“不吃”“不好吃”。

邹放做的食物不好吃。

邹放这个人对孟年来说也不好吃。

孟年不吃。

既然孟年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要,又何苦来找他要答案呢?

“你做什么梦呢?”邹放忍不住侧开眼,用他当下所最能装出的冷静和不在乎的语调回复。

孟年眨了眨眼,带着些许疑惑迟缓地动作着。

孟年的视线一瞬不错地望向邹放,那偏过头的半张脸有着他熟悉的轮廓。

其实分别也才不到一年。

认识,见面,分开,其中孟年辞职没上班的日子也每天在和邹放聊天。

他们认识的时间比分开的时间要长太多了。

他们曾经朝夕相对共处同一屋檐下。

没有见面的半年算得了什么呢?

邹放对于孟年来说,那股熟悉的感觉还是没变。

不是说对邹放的喜好有多了解。

不是说对邹放在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长辈是否还健在这种家庭状况的熟悉。

也不是说邹放的手指有多长、脑袋有几个旋、身上有几颗痣……

是邹放这个人。

是孟年对邹放所有零零散散、没有逻辑、没有体系的接触和了解的全部。

是邹放自身的存在以及孟年对他感知到的所有。

熟悉。

像窗外的芒果树。

吹进来的香气。

从这香气想起芒果花的样子。

想起即将开出的绿色芒果的样子。

芒果熟透后掉落的样子。

这些的所有,从晒到芒果树上面的阳光到从缝隙里落下的树的影子,所有,关于这一棵芒果树的样子。

很久没见面。

很久没联系。

可半年又能改变一个人什么呢?

邹放不还是那个他熟悉的样子吗?

孟年还像个小孩儿。

钟爱于玩游戏,因为一部电影而快乐,不想太多未来,看不懂别人的脸色。

此时,他也像是听不懂邹放反问中带着的含义。

仿佛这世界上所有一就是一,就只有一,二就是二,就只有二。

绕个弯,他就不懂了。

他就只能继续问:“什么?”

孟年继续向邹放追问:“你想亲我吗?”

邹放余光里瞥过的孟年因酒醉匀出来的红色的脸颊,因辣椒而也变得红润的双唇。

莹润地睁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像两条游在水里的鱼,微勾的鱼尾搁浅上岸。

邹放不敢看他。

看了,就说不了谎了。

“没有。”邹放在心悸中否认。

微张的唇打了架,紧紧抿合。

还想再否认,却说不出声。

孟年后续的回答没有立刻来临。

空啤酒罐碰触桌面。

电磁炉该关了,咕噜咕噜,再沸腾也无法分走任何人的注意力。

“是吗?”孟年只是单纯地有些疑惑,脸上的笑意微顿,上下眼皮轻盈地拢起再翻开。

他看着邹放,或许是有点儿失望。

的确是有点儿失望。

“我算什么呢?”孟年这句话低得邹放听不清。

“什么?”邹放终于抬眼看他。

孟年算什么呢?

从一开始邹放坐到他身边,说做朋友。

到同居,说是好兄弟互相帮助。

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不少,可属于情人的牵手、拥抱和亲吻又有几个?

“你喜欢我吗?”孟年问。

邹放看着孟年,抿着唇强忍。

自尊让他不敢出声。

孟年曾经几次问过邹放这个问题。

在一起出门时,在摩托车前后座的相贴中,在风里。

在电影院,在旁边座位,在隔着咖啡和爆米花的欢笑声里。

在邹放的家,在共同熬夜看剧,在情难自抑哭得通红的的眼睛里。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邹放没有回答。

邹放,从来,没有,回答。

他们是同事,是朋友,是兄弟。

上了节目都没有定义的前任。

算什么?

算喜欢啊。

邹放因为不甘心而不回答。

喜欢。

真的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

不喜欢的话,纠缠那么久,次次邀约,到现在还抓着孟年不放,都没有道理。

邹放活了二十来年,在感情上也仍是新手。

他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对谁有超过好感以上的喜欢——又或者在那之前,他和对方就失去了接触。

在碰上孟年之前,他以为他会在合适的年纪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孩,组成一个合适的家庭,然后共同养育两个可爱的儿女。

在遇见孟年之前,他甚至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上一个男生。

关于他的感情,关于孟年的感情,关于彼此的想法和人生,邹放想得很多,又想得很少。

邹放起初甚至想过否认这样的感情,可分离带来的只有思念。

他试探。

他害怕。

他怕全情投入之后发现孟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内心的情绪泛滥,却不敢把孟年也同样拉下来沉沦。

怕去面对变得复杂的现实,更怕孟年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他去面对那样的现实。

“你喜欢我吗?”邹放咬牙到脑袋有些抽疼,他在沉默后问孟年。

心跳忐忑,想要听到肯定的回答。

孟年有时聪明。

清楚人群之中交往的利益。

知道如何面对复杂的人性和奇葩的客人。

明白且坚定地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儿内耗。

孟年有时很笨。

他其实只是一根筋按照自己的想法想着。

他其实不明白人们之间除了利益意外那些复杂的感情往来。

他其实看不懂别人隐喻暗喻和用表情说的话。

“是要我说喜欢你,你才会说喜欢我吗?”孟年也会觉得这样没有意思。

孟年看着邹放。

看着这个他认识实际上已经可以说是有三年却又好久没见的人。

邹放没有回答。

邹放没法回答。

不是。

也是。

其实确实就是。

也的的确确不是。

思绪像被猫抓在手里的毛线团,越搅越乱,无数死结。

邹放沉默了好久。

想要向孟年表白爱意的意愿和想要听到孟年对他笨拙爱意的回应的意愿同样强烈。

“我……”邹放刚开口,听到孟年出声,停下了。

“算了。”孟年眼帘往下敛了敛,轻快地放弃追问。

邹放心中重重一跳,睁大眼睛拼命看着孟年。

什么算了?

凭什么说算了?

为什么就这样算了?

孟年脸上却还带着近乎傻乐的笑,浅浅的,却很明显:“我们……”

邹放心跳得很重,耳边出现扰人的嗡鸣。

孟年说一句,他潜意识里跟着重复一句:“我们。”

孟年说:“现在是真的见面了吗?”

电磁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关掉了。

锅里的余温还在缓慢催化着水汽。

水雾变慢了,变缓了。

红色的海变平静了。

孟年大概真的是喝醉了。

失望才在他心里路过了一会会,莫名其妙的快乐又再重新涌现在他心头。

他终究也还是没有邹放想的那么多,他把他想到的,他把他现在想要对邹放说的,和邹放说,

七个月。

二百多天。

没有刻意去想念。

和邹放有关的记忆却常常浮现。

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坐在身边的人不是邹放了?

醒来的时候,不应该是能听到邹放的声音的吗?

新的一天新的一周对不上班的孟年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小区里旁边学校响起的升旗曲提醒孟年时间的流逝。

邹放该上班了吧。

邹放又要开始面对一周的工作了吧——他也不知道邹放换了工作,再不是之前那个按工作日上班朝九晚五的工作作息。

总之,总觉得他会在身边。

可这半年多所有回头都没有见到那个应该在身边的熟悉身影。

没有刻意去想念的,可为什么还是常常会想到他呢?

连带着在这小屋里的三天像梦。

看着空荡荡的漂亮房子的时候会想是不是在做梦,

看着邹放紧闭的房门的时候会在想邹放是不是其实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醒着的时候像梦。

醉了的时候像梦。

孟年伸出手,指尖碰到眼镜腿儿,温热的指腹在相碰的一瞬间把细金属丝也烘暖。

他的指尖点在邹放眼尾。

一种温热融入另一种温热,仿佛没有任何障碍。

玻璃片儿给两人的对视盖上一层温柔的亲抚,邹放的眼睫毛很轻柔地颤了颤,他看着孟年。

当两个人都不那么清醒时,爱意开始产生交流。

指腹碰到皮肤。

目光和目光相遇。

这面对面再次坐在一起的时光依然似梦非真。

“这三天你是在梦游吗?”邹放的理智彻底乱套,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听得自己的声音晦涩得过分。

孟年的指尖在邹放脸上按出一点儿凹陷,按着,顺着邹放脸侧往下滑,戳在他的下巴。

眼睛濛濛的,语气带着点儿说不清的高兴:“我都没怎么梦见过你,只有一次喝醉了,把杯子砸到了自己手上,我以为你打我呢。”

孟年在笑。

孟年才不在分开之后想邹放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是邹放说的分开,他也才不在分开之后再去试图寻找和邹放的可能性。

他的情感是偌大存钱罐里仅有的几个硬币,少得需要珍惜。

不想不想。

偶尔想到也是很快就用别的事情掩盖。

孟年在这点上真的做得特别好。

他玩游戏,他睡觉,他刷短视频薅那一天一天几块的羊毛。

两百多天和两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有一次,孟年去了兼职,拿到钱后太饿了。

他在小程序秒杀里团购了一张优惠券,在找喝的时候又遇见了一张优惠券。

用半价吃了饭,用四折买了自己没喝过的看起来挺漂亮的酒。

他坐在热闹的餐厅里——他和邹放以前也经常一起坐在这样的餐厅里。

喝醉了。

周边的人突然都变成了乱闪乱跳的星星,那一瞬间的嘈杂和他以前和邹放一起坐在店里听到的嘈杂一样分不清。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

那个邹放通常会在的位置。

没有看到人。

他又转过头想看看身边。

醉了的手臂乱晃,碰倒桌边的水杯,水洒了,杯子砸到他手背。

孟年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早就和邹放没有联系了。

邹放没有在他面前。

邹放没有在他身边。

这个邹放也是假的吧。

孟年捏着邹放下颔线一点儿皮肉,自己感觉不到一点儿痛。

果然,是梦啊。

“是梦也挺好的,”孟年醉得歪歪斜斜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沾了水汽,笑容也像隔了层雾,“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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