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弦掌握了案情进展和手头证据后便匆匆回京,潘玉麟则是日夜操练紫夜暗卫,闲暇时才陪萧荣说说话。倒是宫泽尘连着几日早出晚归,行踪不定,萧荣问了婢女马夫,谁也不清楚他去干了什么。
闲下来的时光对于萧荣来说度日如年,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的症状也在短短不到五日之内便好转。
她再也按耐不住想要投入工作的冲动,但又怕紫夜暗卫当中有月公公安插的眼线,便想着先去医馆复查一下病情,若是已无大碍,便开个证明,等真被问起来也好有个托辞。
城西一条街上伤残的士卒比前几日多了不少,伤势也比以往更加严重。
医馆外的青石地面上横陈着数十张草席,断肢残躯层层交叠,化脓的伤口被简单包扎后渗出黄绿汁水,溃烂的皮肉隐约可见。
角落里,一个少年士兵正死死咬住木棍,军医握着烧红的烙铁压上他齐根断裂的右腿,皮肉焦糊的滋滋声混着喉间压抑的嘶吼,震得街边枯树枝丫上的积灰簌簌而落。
见到这般景象,萧荣胸口隐隐作痛。
“你们可是端州回来的战士?”她忍着恶心问询街边伤残士卒。
许是头部受了重创,那些士卒多目光呆滞地看着萧荣,缄默不语。
终于,在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士兵朝她招手,他左眼已经坏死,一张嘴,露出仅剩下零星几颗牙碎齿的牙堂子:“攻北军……呜呜……败了……死伤了……万……”
那人已经口齿不清,拿手比划个“八”,萧荣勉强理解了他所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攻北军败了,死伤八万。
看着眼前本该风华正茂的少年却被战争折腾成这副模样,萧荣心里揪得紧。她在胸口摸到一些碎银,刚想掏出来救济眼前少年,却发觉周围伤残将士都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可她身上银钱有限,根本救不了这么多人,便放下捏在指尖的碎银,讪讪抽出手来。
她只好转身踏入医馆。
馆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臭,连草药味都难以将其掩盖。
只见馆内伤残的情况比馆外更严重,医师们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
“止血散!快!”
郎中嘶哑的呼喊从东侧传来,萧荣转头望去,见两名医仆正按住个股侧开裂的老兵。脓液从破甲处汩汩涌出,指尖在血泊中微微抽搐。老兵涣散的瞳孔直勾勾盯着房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夏郎中,止血纱布不够了!”
“昨日不是刚从东遥和丰却调来物资吗?”
“伤残太多,已经用完了!”
萧荣惊觉,那日医治她的郎中竟然姓夏,只是不知这郎中和岭西夏氏有何关系。
夏郎中双手叉腰,额尖汗珠淋漓。
萧荣想着自己或许能帮上什么,脑筋急转道:“夏郎中,本官记得泽西城上月购入不少医用物资,我可率手下前去调取。”
夏郎中闻言摇头道:“泽西与西遥都是近端州之城,伤残想来也少不了,大人去了不大可能调得来。”
“那我便往南去看看!”
“萧大人……”夏郎中正欲开口,就听马蹄声破空而来。
萧荣循声望去,只见馆外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一匹白马通体如霜,墨蓝大氅在朔风中翻卷如垂天之云。
“吁——”领头少年翻身跃下马背,“辛苦大家伙把箱子抬下来!当心一点,不要伤到路边的战士们!”
夏郎中和萧荣走出医馆,见少年鼻尖和两颊都冻得通红,碎发凌乱,额角还沾着风尘。
“三公子?你这是……”萧荣又惊又喜。
宫泽尘见萧荣也在,便请了清嗓子道:“这里有二十箱物资,有金疮药、止血散、纱布绷带,还有石膏,刚从二十四城东边那几座城调来,应该够用上一段日子了,唔……琼岭往北的州郡也有这些物资,我已派人调遣,不日将送到,到时候我就不一定还在西遥城了,还得劳夏郎中查收。”
宫泽尘朝车夫一招手,队前头的几个箱子便被打开,露出塞得满满当当的药包和瓷瓶。
夏郎中惊掉了下巴愣在原地,宫泽尘以为他担心钱的问题,便道:“您放心,这是我宫泽尘自掏腰包给受伤将士们捐赠的物资。只希望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记住萧大人的好,萧大人在西遥城查案数日,也是为了黎国的百姓免受禁物的残害,希望日后萧大人在西遥城查案时,大家不要为难萧大人!”
“好——”伤残的战士们在方才的一片死寂中复苏,哑声呐喊道。
萧荣闻言,眼眶湿润。泪影斑驳的视线里,少年的眉眼渐渐模糊,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却真真切切,他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萧荣从前从未在谁的身上见到过。
“多谢三公子!三公子一片赤子之心着实令老身佩服啊!”
夏郎中拱手作揖,宫泽尘忙上前扶起,“郎中为攻北战士们义诊,才是真的劳苦功高,医者仁心,此举实在是折煞晚辈了。”
义诊……萧荣来泊州近一个月了,都不知道这医馆竟如此厚待战士们,惭愧之余更是对宫泽尘刮目相看。
“‘见义勇为,乐善好施’,是我岭西夏氏的祖训,老身只是潜心躬行罢了。”
萧荣心一惊,没想到这郎中竟是夏氏族人,怪不得那日他会问自己。
夏郎中说着,瞧了瞧馆内馆外道:“战士们还等着老师救治,就不招待三公子了,等大家伙都安然无事了,老身定亲自下厨款待三公子和萧大人!”
“救人要紧,您且去忙吧!”宫泽尘道。
“见义勇为,乐善好施……”这句话一直在萧荣耳畔徘徊,在此刻,也在儿时。
可她不知道,这句话竟是夏氏祖训。
她忽觉自己这点小病小灾同百姓罹难相比,实在不足挂齿。
其实,太上皇的晚年安乐,也无法同将士们的生死,乃至百姓们的安危相提并论吧……
思绪忽然闪回,萧荣一个激灵,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
“萧大人怎么也到医馆来了?是不是药不够了?”宫泽尘关切道。
“不……药还有很多,本来是想让郎中看看我这身体恢复的如何,现在看来,实在是没有必要了。将士们都在面临生死大关,我去了只会给他们添乱……”萧荣颔首,声音越来越小。
宫泽尘隐隐感觉自己的风头出得有些过了,甚至可能打击到了萧荣的自信心,“怎么这样说啊,萧大人封锁驿道,及时止损,阻止禁物流出二十四城,不知救了多少百姓,为着这个案子伤了元气,就该好好恢复,怎么能说是没有必要呢!况且今日这个情况,换作谁进去都是添乱,今日医馆只为战士义诊,不为百姓接诊,和你没有关系的!”
虽然萧荣的不悦无法宣之于口,可听了宫泽尘的话,她心情好转不少,长舒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们便看看这里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吧!”
“好!”
————
医仆为战士们换下在端州临时包扎的纱布,便为医师打下手,来不及清理的纱布就堆在犄角旮旯里。
那纱布裹着污糟气,玷染了医馆的环境,墙角堆不开的都飘到了过道。萧荣怕医师和将士们被绊倒,便提了个木桶,蹲下身来清理。尽管她用衣袖掩住口鼻,腐肉与金疮药混合的腥气还是能直冲喉头。
她猛地偏头干呕,胸咽中一阵酸麻。忍住恶心一鼓作气将那些纱布清出门后,才倚靠在墙边,渐渐平复下来。
“大人!”潘玉麟的皮靴出现在萧荣的视野里,“您怎么在这儿干这种粗活?”
萧荣清了清嗓子道:“总比躺在榻上数房梁强。府衙粮仓还剩多少黍米?去熬些稠粥来。”
“给这些战士们吗?”潘玉麟回头扫视一周,盘算着粮食用量。“不知这次伤残将士为何这么多,晌午又送来三百伤兵,府衙的屯粮恐怕不够,若是把粥熬的稀一些……”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荣打断:“不可!这群将士们刚从战场下来时,端州粮仓已经快要告罄了,他们恐怕没吃几顿饱饭,回到西遥城怎能继续挨饿?”她辗转想起前些日子粮草队在泊州留了不少粮食,便问道:“岭南仓廪调来的粮食呢?不是还剩三成没有调往端州?”
问到这里,潘玉麟迟疑了,这粮食虽是国之公产,却因要充军需被杨家镇北军管理,不归府衙管辖。所以这事儿得由萧荣出马与镇北军军方洽谈,不是潘玉麟传个指令就能调来的事儿。
萧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看我这脑子,走,我们去趟司军部。”
司军长杨怀山正跷着腿翻看军粮账簿,见萧荣踏入堂内,眼皮都未抬一下:“萧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上回为那批铜器案折腾得鸡飞狗跳,这回又要唱哪出?”
“杨司军,西遥城医馆已收治八百伤兵,近日恐怕还要陆续接受上万伤兵,府衙粮仓见底,还请司军部拨三百石黍米救急。”
杨怀山合上账簿,嗤笑道:“军粮是留给前线活着的将士的,下了战场的残废还算什么兵?”
“他们是为黎国断的手脚!杨司军这般苛待,不怕寒了二十四城将士的心?”潘玉麟愤愤不平。
“心?”杨怀山霍然起身,“北地蛮荒野族压境时,心能挡箭还是能充饥?本官只知粮草关乎战局,不像萧大人……四处施舍,妇人之仁!”
萧荣从腰间解下金镶白玉令牌拍在案上,龙纹在烛火中凛凛生光:“见此令如见太上皇,杨司军是要抗旨?”
杨怀山枯瘦的脸颊抽搐一瞬,突然放声大笑:“萧大人好大的威风!既如此……”他猛地掀开身后帷幕,露出堆积如山的樟木粮箱,每箱封条皆烙着血红的“杨”字,“且容我传信于杨将军,太上皇号令虽不可抗拒,但这军粮起码要知会杨将军一声,少了几百石,战场上恐怕要有上万战士没饭吃,那可要容杨将军早做打算……”
这伶牙俐齿道显得萧荣里外不是人了,知会杨将军恐怕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伤兵将士们早饿死了。
潘玉麟的刀已出鞘半寸,却被萧荣按住手腕:“杨司军今日的话,本官记下了。”
两人只好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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