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醉意

入夜时分。

城头经幡猎猎翻飞,抽打着西北风,似荒原孤狼呼啸不止。

厢房里,伤兵们挤在长凳上。

潘玉麟蹲在灶台前添柴,萧荣和宫泽尘则和战士们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宫泽尘不知什么时候差人从天乡阁提了几罐烧刀子来,战士们顿时两眼放光,却被夏郎中告知养伤要忌酒。

宫泽尘不忍心自己喝独酒馋着大家伙,只好将酒搁在一边。

“那帮蛮子的箭镞上淬了毒,从前他们只会直愣愣冲阵,如今倒晓得绕到侧翼放冷箭。前日端州城外那场仗,我亲眼瞧见个蛮兵单手掀翻了两匹战马——”独眼老兵啜了口粥。

“何止!他们挨了刀跟没事人似的,血都是黑紫色的!要我说,这哪是蛮荒部族,分明是阎罗殿爬出来的恶鬼!”

宫泽尘正给一个高烧的小卒递饭,闻言蹙眉道:“沙场血战难免夸大其词,许是你们饿昏了头瞧岔了?”

“三公子没上过前线自然不信,”独眼老兵冷笑,“端州城外三百里有个乱葬岗,蛮子屠完村就把人串在木桩上。前夜我们去收尸,你猜怎么着?那些尸体全不见了,地上连滴血都没剩!”

灯火映着萧荣的脸,晦明变化却面不改色,清秀隽永好似神佛雕像。

萧荣忽然放下瓷碗道:“玉麟,是不是饿了,你来这里吃,我去熬。”

潘玉麟不太习惯坐在那群大她十几岁的男人们之间,忙推辞道:“不是的大人,我还不想吃,你慢慢吃!”

萧荣很快便意会她的心思。

潘玉麟刚要搅动手中的汤匙,忽而又停了下来,望着萧荣道:“只是瞧着大人俊朗的眉眼,想着大人若是男儿身,不知要令多少女子为之倾倒呢!”

此话一出,引得不少将士们回头看向萧荣。

“潘姑娘说的没错,萧大人年少成名,又生得丰神俊朗,真是才貌双全啊,我瞧着前几日遇到的那个押运总督和萧大人比起来也差点意思!”那独眼的少年伤兵突然开口道。

“就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边关十几载,还从未见过萧大人这般菩萨心肠的官人,不光亲自施粥,打扫医馆,还陪着弟兄们一块儿吃饭,反正以前那些个狗官是做不到这个份儿上的。”独眼老兵摆摆手。

“前辈言重了,严格来说,这些活儿本就该由百姓的父母官来干。晚辈本是来此地查案的,并无权参与这些事,只是案子告一段落,上头另有安排,晚辈就闲下来了,想着能为大家伙做些事也好过无所事事,倒也无关菩萨心肠……夏郎中、宫三公子、潘丫头,还有来帮忙的医仆都为大家做了不少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听见没有,这才是百姓的父母官该有的胸襟!”他说着,作势拎起一坛酒。

“前辈,夏郎中说……”

宫泽尘还未说完就被独眼老兵打断:“我们就喝一碗,碍不了什么事的!”

萧荣瞧着地上不过三坛子,在坐伤兵一人一碗也就分完了,这点量应该对病情没什么影响。

弟兄们纷纷将粥吃干抹净,伸过来接酒,没过一会儿就分完了。

独眼老兵走到萧荣面前,将酒抬到额前,另一只手捶了锤胸口道:“萧大人,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这些伤残,对攻北军,乃至黎国来说,就是一群废物,也不怪从前那些狗官不拿我们当回事。今日萧大人肯拿我们当人看,我和弟兄们感激不尽!虽然我们这身子骨是不能返回战场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我们伤好了,这西遥城便没人敢惹我们!我把话放在这,日后谁要是敢欺负萧大人,我和弟兄们一定冲上去把他们揍扁!”

“就是,就是!”上百位伤兵几乎齐声应和着。

萧荣眼底浮出泪光,她扭身给自己斟上一碗酒,举到胸前:“诸位是为黎国征战沙场的战士,你们不是废物,你们是黎国的荣耀。能有幸结识众将士,是晚辈殊荣,晚辈先干了!”

她说罢便将酒酎入肚。

“萧大人好生爽快!这样,我们连同三公子和潘姑娘一起敬!”独眼老兵举杯,众人随同。

“干了!”宫泽尘和大家伙对饮。

喝罢,战士们又聊起战地怪事。

“更邪门的你们都没说……”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跛脚老兵突然开口,“每隔一个月,天海高原那头就会传来哭声。那声调像极了女人,一响起来就彻夜不息!”

宫泽尘不太相信,便道:“荒漠多诡风,或许是气流穿过岩缝……”

“风声?”老兵直摇头,“我们在战场待了十年,风声哭声会分不出来?若是风声,定有个强弱缓急,不该像那哭声,一直都那一个调,一响起来没个停歇。”

“可哭声也该是时断时续的,哪有哭起来不喘气的?”萧荣费解道。

“嘶——这便不得而知了。”

“你们说,会不会和西幽国频繁失踪的少女有关?”独眼少年伤兵道。

“没准还真有关联。”老兵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西幽国少女接连失踪是几十年前就有的传闻,几十年间失踪少女总数少说也得几万,连一直远在京城的萧荣也听说过此事。

只是萧荣没想到,这竟不是传闻,而是真事儿。若是她生在西幽国,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查这个案子,找出拐走少女的真凶。

“西幽国没人阻止这样的事吗?”萧荣问道。

“西幽这个国家怪得很,地势崎岖,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西幽王荒淫无度,举国子民极度崇尚美貌,易容整骨之术风靡全国……三公子应该熟悉这些事吧?”

“的确如此,西幽国美人如云,尤其是那荆都,所到之处皆是神仙妃子。”宫泽尘眼珠一转,接着道:“萧大人若是有机会,不妨去荆都瞧瞧呢。”

萧荣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盯着他的眼睛,借着酒意哼道:“可不是什么花都能入的了我的眼。”

“只怕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吧!”宫泽尘似乎也有些醉意。

“若真如三公子所说那般,便要三公子和我一同去了,不然怕是要有去无回了!”萧荣言罢,众人哄堂大笑。

“三公子貌若潘安,岂是那些后天造物可以相媲美的?”

“前辈言重了,我等也是凡夫俗子一个,不足称赞。”宫泽尘连连摆手。

“哈哈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欸?前几天听闻商队回岭南了,三公子怎么没跟着去啊?”老兵打听道。

“这不是来给萧大人查案作证吗?”

萧荣和他对视了一眼,阻止他详说案子的内容。

“可是那杨氏私运禁物的案子?这案子听萧大人提起好几次了,一直觉得很奇怪……”独眼老兵道。

“哦?前辈有何见解?”萧荣忽然提起兴趣。

“见解倒算不上,只是觉得杨家不至于这么做。我曾跟过护国公,也跟过小杨将军,他们是都有些傲气凌人,却不像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其实晚辈也这样认为,此案线索分散琐碎,不好查啊。”萧荣若有所思,虽有些不甘心这样放手此案,但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处理这样的案子还不够得心应手。

宫泽尘察觉到萧荣的不甘心,忙安慰道:“萧大人还年轻,你已查到这不是个简单的走私案,已经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既如此,那么此案或许涉及很多危险,将此案搁置或许正是出于对你的安危和此案的重要程度的考虑。”

这一点,萧荣还真没想到,也不曾从月公公口中听出。想来月公公也是不想让自己涉险,才去回禀太上皇再作打算的吧。

烛火摇曳,萧荣瓷白的脸颊渐渐染上酡红。

她握着空碗的指尖微微发颤,伤兵们粗犷的笑谈声忽近忽远,像是隔着层雾蒙蒙的纱。

宫泽尘正沉浸在谈笑风生的自在得意中,肩头忽然压上绵软的重量。

“萧大人?”宫泽尘僵在原地,少女鬓角的碎发扫过他颈侧,带着略有些湿润的呼吸拂过锁骨。

潘玉麟惊得扔下了汤匙,飞身扑来,萧荣却下意识往温暖处又蹭了蹭。

夏郎中闻声拨开人群,三指搭上萧荣腕脉,片刻后却忍不住轻笑:“脉象浮滑如珠走盘,一碗醒酒汤便能治好。不妨事,这丫头心里绷着的弦松了,醉一场倒是好事。”

医馆离府衙住处不远,宫泽尘和潘玉麟告别了战士们便一起搀着萧荣回到府衙。

萧荣困得睁不开眼,但意识还勉强清醒,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萧大人总是这样勉强自己,明明不能喝酒还……”宫泽尘小声嘀咕的话语被潘玉麟收进耳中。

“萧大人虽表面上冷酷威严,却也是性情中人,这是到了兴头上,若是她不愿意,凭你是达官显贵还是皇亲贵胄,她滴酒都不会沾,倘若她愿意,纵使是布衣草莽,她都甘愿敬上一杯!”

潘玉麟突然想到那泼皮无赖的文士,环伺一周,怕被人嚼口舌。

“萧大人还是我来搀扶吧,你替我们背好家伙什就好。”说着,卸下背上的刀和萧荣的佩剑递给宫泽尘,自己则把萧荣拉到身边。

回到府衙后院,潘玉麟为萧荣脱去外衫,解下束发钗,忽然觉得她床头空荡荡的,这才想起下午搬米前将萧大人的面具留在了寝房,便忙去拿来。

宫泽尘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发现潘玉麟不在屋内,本想等她回来再一起进去,但脚步还是不由控制的踏进了屋。

月色如银纱漫过窗棂,斜斜铺在萧荣枕边。她阖上双眼,乌发散在素白枕布上,被夜风撩起几缕碎发,轻轻扫过微蹙的眉尖。

月光吻在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薄霜似的清辉。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影,随着呼吸轻颤。鼻梁下折出一道莹亮的线,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最终溺进衣领的阴影里,恍若天河坠入深潭。白日里刀锋般锐利的轮廓,此刻被夜色柔化成水墨画中晕染的线条。

宫泽尘端着瓷碗呆站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荣,褪去官袍与面具的她,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锋芒敛尽后,露出玉质剑柄上被岁月摩挲过的温润。

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白日里能言善道的唇舌此刻像被蜡封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些便会惊散这捧落在人间的月光。

许是不敢惊扰已经沉睡的萧荣,又见到宫泽尘远远站在门口,潘玉麟没有大声驱赶。

“我们萧大人美吧?”潘玉麟悄声问道。

宫泽尘只是痴痴地望着萧荣,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

潘玉麟颇有些讶异,毕竟在京城,萧大人身边那些可恶的男官员只会背地里调侃她是男人婆,宫泽尘是极为罕见的,能欣赏到萧大人风姿的男子,何况还是这样未施粉黛的素净模样。

凭空多了一个如自己一般倾慕萧大人的人,潘玉麟心中本该生出敌意,但想到宫泽尘为萧大人做的那些事,她便渐渐卸下心防。

宫泽尘猛然回过神来,只见潘玉麟将赤金面具擦好,轻轻放到萧荣的枕边,抬头小声道:“把汤放到几案上吧,萧大人醒来后会喝的。”

放下瓷碗,宫泽尘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房屋。

这一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动人,久久笼罩在他的心头,惹得他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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