鹳城军营,肃杀之气弥漫。
连绵的营帐如同灰色浪潮,覆盖了城外大片平原。
随处可见疲惫的士兵倚着兵器小憩,或是运送辎重的民夫步履匆匆。
江宛与宫泽尘并肩而行,引领着夏氏医师的队伍穿过营区。
她没有戴面纱,宫泽尘有些担忧:“宛儿,这里人多眼杂,要不要……”
江宛微微摇头,声音平静:“无妨。鹳城远离京城,无人认得容意公主。”
江宛得令后来到帐内,只见一位身着银色铠甲,鬓角已染霜雪的老将正凝视着沙盘,挺拔如松。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刻满皱纹的脸上,一双鹰目依旧锐利。
“末将杨肃,参见公主殿下。” 杨肃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杨将军免礼。本宫奉太上皇与陛下之命,护送岭西夏氏精研医术者四十八人前来鹳城,听候将军调遣。夏氏医术精湛,尤擅外伤与奇毒,必能助将军一臂之力。”江宛气势也不输杨肃。
杨肃的目光在江宛脸上停留片刻,想起十多年前在皇宫见过她,那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
他微微叹息一声,感慨道:“你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遥想二十年前,老夫还年轻力壮,随太上皇北征,而今却壮志未酬,看着你们这些后来人一点点担起重任,我们……真是老了。”
江宛心头微动,正色道:“杨将军此言差矣。您老当益壮,威名震慑北疆数十载,何谈老矣?此刻言老,未免消极。东莱之战,黎国上下皆仰赖将军虎威。”
杨肃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老夫统军作战三十载,上阵杀敌四十年,身上大小伤痕二十七处。这一战,于黎国是开疆拓土,于老夫,该是收官之战了。” 他望向帐外,目光投向未知的战场。
江宛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力不从心,这位帝国柱石的动摇,让她心惊。
东莱战事关乎国运,若主帅力衰,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直视着杨肃的眼睛,声音坚定:“杨将军,您乃国之柱石,勇冠三军,威名远播四海!倘若此战您能凯旋归来,为黎国彻底铲除东莱这一后患,我将主动退出储君之争!”
“什么?” 杨肃浑身剧震,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倘若您此战凯旋,我将不再与长公主争夺储君之位。届时,皇位无疑将是长公主的囊中之物。若将军需要,我可以立下文书,与您保证。”
一字一句,铿锵决绝。
杨肃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审视和动容。
“公主殿下,你可知,这个承诺若兑现,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清楚。” 江宛毫不犹豫,渴望更担心万千黎民百姓的安危。北地战事胶着多年,耗费国力无数却难有寸进,或许消磨了将军的意气。东莱或许没有北地蛮人那般悍勇,但其族群凝聚力极强,需更加谨慎应对。杨将军,还望您摒弃一切杂念,竭尽全力。为了黎国,为了将士,为了百姓,我江宛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放弃储位,我也愿看到您带着黎国的将士们凯旋归来!”
她说着,对着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帅深深鞠了一躬。
杨肃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扶住江宛的双臂,将她托起。
“好一个心系黎民的公主!你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胸襟气魄,真令黎国无数须眉都汗颜!” 他挺直了腰背,朗声道:“老夫不需要你的承诺,此战,老夫必当竭尽全力,定不负朝廷重托!至于储君之位……是你和雪儿的事,你们各凭本事吧!”
江宛心中悬石终于落下了:“既如此,那夏氏的医师,就全权托付给将军了。”
杨肃肃然点头:“公主放心!医师亦是黎国子民,我镇北军将士……现在是御东军,首先便是保护黎民,必不会让夏氏族人受半分损伤!”
江宛再次郑重行礼。
走出营帐,外面等候的夏氏族人立刻围了上来。江宛与他们一一话别,叮嘱他们务必听从杨将军和军中安排,尽力救治伤员。
正说着,一群人急匆匆从兵营方向赶来,领头的老者正是曾在西遥城多次相助的夏神医。
“夏老!” 江宛快步迎了上去。
“萧……公主殿下千岁!” 夏神医看到江宛和宫泽尘,忙带着其他军医行礼。
他乡遇故知,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族人们纷纷簇拥在一起,寒暄问候。
江宛趁大家团聚的间隙,将夏神医引到一旁僻静处。
时间紧迫,她单刀直入:“夏神医,好久不见!本宫记着赶回京城,寒暄的话就不多说了。晚辈只向您打探一个问题:您可知晓夏茗婆婆的子女,如今身在何处?”
“他们去年就回白泽湖了,公主您没见到吗?”
江宛纳闷:“您确定吗?我在岭西去过夏茗婆婆家里,她的儿女都不在,她说他们已经八个月没有收到书信了。”
“他们和我道过别,说时家母年迈,想要回去看看,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没有音信?难道失踪了?”他也意识到异常,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江宛一时毫无头绪,但想到夏茗带着夏童搬离主寨,还想夏童塞到自己身边“做小”,就越来越觉得夏茗祖孙俩身上有秘密。
她对夏神医道:“夏老,此事蹊跷,恳请您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今日我们的谈话。”
夏神医心知此事非同小可,郑重地点头应承:“公主放心,老朽明白。”
辞别了夏神医和族人,江宛与宫泽尘踏上了返回京城黎歌的归途。
刚掀帘,就发现一个官兵模样的人蜷在车厢里。
江宛警惕地攥紧拳头。
那人缓缓抬起头,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宛认了出来,他竟是那个西遥城遇到的独眼少年伤兵,她迅速扫视了一眼车外,矮身钻进了车厢。
待车马行进,独眼少年颇有些玩味地低声笑道:“万万没想到,萧大人竟然是黎国的公主。”
江宛看着他,心中的疑惑远大于重逢的喜悦:“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的伤……都好了?又参军了?”
“伤是好了,但这次,我不是为了参军。我此行,是专程为了给您报信。本想着去京城找‘萧提督’,没想到半路就遇到了公主您。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也让这件事更有意思了。”
“报信?什么信?”
“一件对您来说,可能非常重要的事。” 独眼少年直视着江宛的眼睛,坦率道:“我敬您的英勇无畏,但这件事,我冒的风险也太大,不能白白告诉您。您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江宛警惕起来:“关于谁的事?”
独眼少年毫不避讳:“关于宫三公子,和他二哥宫楚让的事。”
江宛有些纳闷:“你的请求,是什么?”
独眼少年摊了摊手:“这样直接告诉您,您不一定会答应。不如我先说出我知道的事。您听完,再考虑要不要答应我的请求。放心,我的请求并不过分,也不需要您现在就答复,您有大把时间考虑。”
江宛原本已经将宫楚让那档子事抛在脑后,但此时又拖出了宫泽尘,她有些好奇。
“好,我答应你。”
独眼少年笑了笑,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萧大人……哦不,公主殿下。这件事,是我亲耳在西遥城府衙外值夜时听见的。我亲耳听到宫楚让亲口说宫泽尘遇见您·,其实是一场谋划。他先协助您调查案情,待撰写卷宗之前,就设法让您离开西遥城。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宫楚让能顺利占有您的成果,铺平入京为官的路!”
“此话……当真?!” 江宛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再三确认。
“骗您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但我要奉劝您一句,您好好想想,您的身后是太上皇!光凭他宫家,您觉得,他们敢设计当朝嫡公主?” 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她心思骤然乱如麻。
初遇西遥城,宫泽尘的“恰逢其会”……
他对自己超乎寻常的关切与维护……
他总能适时出现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
自己离开西遥城后,宫楚让迅速“接盘”并完美结案,获得官职……
那晚谈及两人初遇巧合时,他的心不在焉……
无数的细节,此刻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瞬间串联起来。
此刻,回京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独眼少年看着江宛骤变的脸色和,清了清嗓子:“我知道的事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说说我的请求了。”
“说。”她已经没心思听独眼少年的话,无意识地应道。
“我的请求很简单。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您和驸马和离了。希望公主殿下,您能考虑一下我。”
“荒谬!” 江宛厉声呵斥,立马警惕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此刻所言,是不是在挑拨离间?!”
独眼少年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只是耸了耸肩,坦然道:“公主殿下,我只是不想看您被蒙在鼓里。至于信不信我,由您自己判断。但我要提醒您,若您不信,日后可能会面临更危险的处境。我也说了,我的请求,您不必现在就答复。等快到京城,您偷偷把我放下就行。在您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我保证,绝不会纠缠您,更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
说完,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江宛看着他,心中疑云重重。
有那么几个片刻,江宛有些恍惚,她固然知道,秩序俨然的黎国实则暗潮汹涌,但这些尔虞我诈都与她想的不一样。
她以为,自己一直被太上皇保护着,殊不知,自己早已在漩涡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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