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仿佛在酝酿一场雷暴，压在这座北平城上。北平的秋天，应当是北海金黄的银杏叶遍地，香山枫林红遍，明艳如火——可是今年不同了！”

“这是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北平陷落。”

语文老师开始朗读第一篇作文，仅听完开头部分，班上便再也没有一个打瞌睡的学生，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这是一篇讲述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记叙文，主人公在课堂上听老师铿锵有力地讲述“你们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时，他还尚未明白真言含义，只觉得闷热的空气像一担沙子压在肩头，让人喘不过气。但是，他很快在街头目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青年，人力车夫，因为给“洋大人”拉车时愤怒地将他们拉进海里而被处决。他这才意识到老师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做出了决定。

“青春的模样就是他在那一刻和父亲孰视良久，然后将双臂交叉起来，就像风浪里的小船和桅杆，就像红旗上相互扶持的镰刀和斧头。”

故事，描写，扣题都无懈可击。但最高的地方却是立意，这是李惟汐抓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的，不像一些报纸媒体上歌颂的那么直白，但是从压抑悲愤到破土而生的理想写得既自然、又深情。念完之后，班上竟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掌声中，江湛低声道：“直觉告诉我，这个是程雨写的。”

还真让他猜对了。

“这是本次月考中诞生的最优秀的文章，得分三十九分，是程雨同学写的，上来拿卷子吧。”语文老师第一次挤出了些笑容，教室里再度响起掌声，程雨走到讲台前拿回了自己的二卷，表情沉静，看不出因为被表扬而流露出的窃喜，可能是在这方面已经接受过太多赞誉，所以处变不惊。

“程雨的作文，多的我就不说了，靠练习，靠积累，就算分析了，你们大部分人也学不来。下面这篇倒是不错的学习范例。”老师又念了一篇三十六分的作文，是相对常规的论述文，对“青春”的诠释分为三个依次递进的层次，而且文采出众，排比华丽，案例铺陈得当，不失为一篇考场佳作。

第三篇是得分三十三分的论述文，念完之后，老师又点了几个同学分析文章中存在的问题和可改进的点。

这两篇都不是李惟汐和江湛写的，那就只剩最后两篇了。

“你有没有发现，他是按照得分从高到低来读的？”江湛戳了戳李惟汐。

她心里早就拔凉拔凉的了：“发现了。但我真觉得我写得还行啊……”

这么说也不太对。她好像从交卷那一瞬间起就忘记了自己到底在作文稿纸上写了什么东西，更别说都过去两天了，又考了这么多门试，可能她真的写的很差劲吧。

正嘟囔着，语文老师就又拈起一篇作文，只读了一个选段：“青春是灰二哥边骑自行车边问出的‘你喜欢跑步吗’，少年们在夜色里坚定了自己的心，青春是从有了要全力以赴奔向的目标开始的；青春是阿走终于意识到‘长跑最重要的不是快而是强’，他的青春并非一个人向前奔跑，而是和伙伴们一起，团结一致地攀上高峰……”

念完之后，班里一阵诡异的寂静。

李惟汐像是终于回过魂了一般，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写了什么。

月考前的最后一晚，她学了整整一个十一假期，感觉终于该放松些了，就从书架上随手拿出一本没看过的小说，谁知越看越入迷。这本小说讲的题材是长跑，从前她大抵不会对这类题材感兴趣，然而经历过体统的磨砺之后，不论是长跑的感受，还是代表书中人物的数字，她都能理解更多了。

也就是担心熬夜太晚，她看了一半就匆匆躺下入睡，但小说里勾勒出的热血、美好、永不放弃的青春，就是她心中十足十的最青春的模样。

接下来这两天，她又在考试间隙把这本小说看完了，不改好评，看到结局处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但是，但是。

这显然不是适合在考场上使用的案例，毕竟不是家喻户晓的名著，如果阅卷人没读过这本书，印象分就会很差。而且，看到作文题目的时候，她心中其实诞生了很多虽然俗套但绝对恰当不偏题的素材，可最后落笔，却鬼使神差地写了这本小说。

都是考试期间看小说惹的祸……

“自己上来拿卷子吧。以后别再用这种动画片儿里的案例写作文了。”

李惟汐走到讲台前的时候，忽然又听到老师这么一句，是一种特别敷衍的打发小孩子的口气。她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竟然抬头一本正经地解释：“老师，这个素材不是动画里的，是小说，书名是《强风吹拂》，很励志，也很青春的一本……”

她站在最近的距离，亲眼看着讲桌后面的语文老师的脸逐渐涨成了茄子色。

坏了，她心里咯噔一声。

脑子缺根弦好像真的会传染，她先把这个锅主观扣给了远在隔壁班的陈宇凌。

她在老师发作的前一秒快速抽回了自己的答卷，但还是没拦住老师猛地敲了一巴掌讲桌，地动山摇，讲桌颤巍巍地落下来一地粉笔灰，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他的怒吼：“还顶嘴是吧？去教室后面站着！”

李惟汐扶着脑袋回座位上拿了支笔，然后一声不吭地来到教室最后面，靠着柜子翻起二卷的得分情况。除了三十分的作文之外，其实大部分题目答得都还不错，就是名著题得分也很惨淡，总得来看，语文考的不算好。不过，想想她也没在这门科目上下苦功夫，会得到这个结果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此刻，她只是有点无奈地面对着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挂”在教室后面的状况，倒没有多羞愧，毕竟还有不到十分钟就下课了，而且自己的表现确实冒犯，或许老师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直接新账旧账一起算。她更在意的是刚刚路过座位时，本来按照江湛的性格，肯定要嘲笑她一番的，可他竟然就一直捂着脸，都没正眼看过自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于江湛对她额外的关注，仿佛天生如此一般自然。

随后，语文老师揪起讲桌上最后一张答卷，李惟汐已经知道那是江湛的卷子。

老师似乎是气得连读都不想读了，嘴唇发紫地开口：“江湛！”

同时狠狠敲了下讲桌，本就颤颤巍巍的讲桌晃得更厉害了。

“你要是再写什么下雨天借伞给同学借饭卡父母帮你织衣服这种情节，以后你就别写作文了，都初三了，现在小学生都不用这些东西写作文了！拿着你的卷子后面站着去！”

教室里原本严肃的氛围，因为老师说出的话过于离谱而出现了裂痕，同学们哄堂大笑，江湛灰溜溜地上前拿了答卷，又穿过整个教室站到李惟汐身边。

“还笑！没被点到名字的就以为自己写的很好是吧？”语文老师急火攻心，“卷子都拿到了，一个个的好好看看自己的分数，冷静点，都以为考得很好了是吗？作文不到三十三分的，这周之内都来办公室找我一趟！”

顿时没人再笑了，除了江湛和李惟汐，因为离讲台很远，所以不由自主地凑近说着小话。

“你到底怎么想出这些情节的？”李惟汐腹诽。

“这篇素材，我从小学背好之后，一直用到了现在。”江湛喃喃。他看着一脸颓丧，实在是不太对劲，李惟汐大胆地拿过他手里的语文二卷来看，得分极其惨烈，不仅是作文，其他包括古文和散文理解在内的题目也都答得不怎么样，只有古诗词默写一道大题算是拿了全分的。

“你语文怎么比我还差……”

“可能是因为你多少还看看书，就算不是什么名著，而我上次认真看完的书是小蓝本。”

“小蓝本？什么东西？”

“初中数学奥林匹克小丛书，第二版。”

“……”

“挺有意思的，你也可以看看……”江湛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这个作文啊，真够愁人的，”下课铃已经响起第一声旋律，老师还在滔滔不绝，语气倒是软化了不少，“都自己上上心，这个月我会重点抓你们班作文！”

铃声响过后，一道悠扬的声音准时顺着后门传进一班：

“精彩，实在是精彩——”陈宇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江湛和李惟汐正肩并着肩站在教室最后面，堵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他连忙举双手投降：“喂，这次真不怪我，你们老师嗓门也太大了，隔着一个教室我都听见了！我们班也在笑，嘿嘿。”

江湛听完，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将刚发下来的数学答题卡糊在他的脸上。

“什么玩意……”陈宇凌嘟囔着扯下来一看，被卷头的红色数字亮瞎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字正腔圆的脏话，“118分？你是变态吗？”

“咳，不好意思了，这样的‘变态’还有一个，虽然差点吧，我117分。”李惟汐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宇凌的下巴一整个课间里再也没合上过。

李惟汐的作文素材来源于三浦紫苑老师的小说《强风吹拂》，现已被改编为动画，小说和动画都特别好看，讲箱根驿传的，看完之后会爱上长跑，也会爱上书中描绘的角色们。

程雨的作文改编自笔者高三时的一篇考场作文，是对老舍先生《四世同堂》的拙劣致敬，将原文也誊写出来放在这里了，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评论留言，我再多找找当时的作文放在作话[让我康康]不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直接跳到下一章啦。

《暴雨》

天阴着，仿佛在酝酿一场雷暴，压在这座北平城上。北平的秋天，应当是北海金黄的银杏叶遍地，香山枫林红遍，明艳如火——可是今年不同了！

这是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北平陷落。

秋老虎在家家闭了户的门外趾高气扬，残留的溽暑使抱着书本前行的我举步维艰，归家路漫长。坚持了两个多月，学校也停课了，叫学生们去取书。“那些旧的秩序被外来的强硬手段打碎了”，老师瞪着浑浊的眼睛，于我们离校之时字字铿锵的言语，在寂静如死的街市上被印证。百姓从哗然不解到低头屈服也只用去了两个多月，那些公开处决的剧目上演过后，每一个人都明白应当噤声。

“孩子们，你们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你们明白吗？”老师苍白的手和颤抖的声音在脑海里回音不止。天似乎更阴了，闷热的空气像一担沙子压在肩头，让人喘不过气来。前方传来莫名的骚动，拥挤的人群似乎是在一瞬间出现在视野里的。我有看到人群头顶有高悬的影子，从塔楼上用绳子吊着垂下来，勾引着人群的欢欣和汹涌。

“你们也许还不能理解，因为你们还太小，你们没有亲眼看到战火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点燃的，就只剩下待解而难解的局面，没有人知道答案。”我护着书本艰难地挤进人群，在列队森严的日伪面前停了步。站在近处，我终于看清绳索下奄奄一息的面孔，方寸头，白坎肩，是在我家隔壁独居，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刘，人力车夫，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太阳底下卖力气卖血汗卖命。有如一记闷响在头顶炸开，我慌不择路地拉住身边的围观者：“为什么要处决他？”

“听说是给洋先生洋太太拉车的时候，把车子拉进后海里去了啊。啧啧，毛头小子，不自量力！”看客们当着列队成光鲜亮丽的日伪的面，高声地附和。我感到瞳孔刺痛，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就比如大海吧，在风浪里汹涌地翻腾，我们都是海上的小舟，被海洋的胸怀托起，才够得到云层上面的阳光。祖国就是大海。”而当祖国被欺侮的时候，她的孩子们也会命若草芥，怎么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乌云翻涌。枪响，白衣上渗出的殷红砰地坠落在地面上，消逝在尘埃里。军队遣散了围观的人群，可我远远地不愿离去，犹如徘徊在北平城里的未亡魂。我分明见到小刘最后的神情，是我并不熟稔的骄傲与无悔。暴雨倾盆，在地面上溅起一滩一滩的花，我仿佛看见了那艘在暴雨之中前行的小舟。是的，国将不国的耻辱面前，苟延残喘着的我们仅仅是徘徊的未亡魂。可是这些魂魄倘若发出共同的呼唤，便足以反哺脚下支撑我们千年的土地。

我浑身湿透地回到家，父亲在门前等我。我们什么都没说，孰视良久，我将双臂交叉起来，就像风浪里的小舟和桅杆，就像红旗上相互扶持的镰刀和斧头。

我要走上那条路的，身为船帆去拥抱大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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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