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外套

从前测八百米跑的时候,李惟汐总能明显感觉到这短短的赛程被分成了四个部分:前两百米是体力最足的时候,浑身是劲儿,蹬地迈开的步子大,摆臂也标准有力;随后的二百米,渐渐体力不支,但还能靠跟着前面的人顶下来;第三个二百米是最累的时候,喉咙在咳血,大脑在嗡鸣,腿是迈不动的,只能用小碎步在跑道上往前挪,但肺里又怎么喘都觉得氧气不够;最后的二百米,为了能尽早解脱,榨出身体里最后的力气,以自以为“疯狂”的冲刺速度朝终点线冲过去,然后在过线的那个瞬间就腿软肌无力,也不知道怎么会将体力算计得那么精准……

但这次不太一样。

她还是冲得很快,跑得很累,跑道第二圈的时候就喘得和破风箱似的……但没有第三阶段的降速了。前面的女生已经跑出去很远,身后也听不到别人的脚步声,她夹在不属于任何集团的位置里,一个人跑着,很孤独,但一点也不无聊,听着自己呼吸的节奏,和步伐构成了很好的配合——两步一呼、两步一吸的频率再标准不过了。

直到最后的弯道前,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这样吗?还有一百多米,闻风丧胆的八百米测试就要结束了?跑道好像比平时更短了,又或者之前的她一直在神游天外。总之,面对最后的路程,她心潮澎湃,用力摆臂,因为最后的冲刺都是用摆臂将速度整个带起来的,然后步幅迈开,浑身血液上涌,就这样迎着耳畔发白的风,一路冲刺奔向白线。

强风吹拂——

抓着铁丝网休息的时候,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那本小说的标题是什么意思。

原来跑步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即使她们跑的只是远远算不得长跑的八百米。只因为跑起来的时候,浑身都迎着风。

第一组的同学都跑完后,蓝薇薇短暂地召集大家,汇报成绩。她的习惯是在学生冲线时报出名次同时掐表,最后会从第一名开始,一个个往后报出具体的秒数。

报成绩之前,她先问了气喘吁吁的女生们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自己跑得怎么样?”

大家此时要么还累得说不出话,要么就是觉得这种问题背后跟着的,多半不是惊喜,而是大惊吓,一时竟无人开口。李惟汐已经缓过劲儿来,跑步之后的发热让她感觉不再冷了,心率也渐渐走向平缓,于是她开口回答:“还是很累,果然不管怎么训练,跑八百都很累。”

女生们呱唧呱唧鼓起掌来,李惟汐属实当了一次大家的嘴替,但这无非也就是她跑完之后的真实想法罢了。

蓝薇薇似乎没料到女生们这样回答,目光在大家身上依次掠过:“但你们知道自己这次跑了多少吗?”

说罢,她拿起码表,开始按照冲线的顺序报出用时。

“第一名,三分零四。”

一旁还没轮到她们跑的女孩子也围了过来,和刚跑完的女孩们一起,听到这个数字的一刻都惊呆了,随后又不由自主地鼓掌。第一名是初三二班的一个女生,几乎每次体统都遥遥领先地跑在全组最前面,这次也是从吹哨开始就窜了出去,李惟汐全程艰难地望着她的背影。但是显然她也没能预料到自己竟然这么快,脸颊还挂着汗珠,在掌声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第二名——”

李惟汐竖起耳朵,她就是组里第二个过线的那个人。

“三分十秒。”

天哪。

自己刚刚跑得有这么快?

她难以置信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手心烧得滚烫,刚刚就是这双手顶着秋风有力地挥摆,带着自己跑出了历史最佳成绩,不仅一跃进入满分线,而且比满分还快了好多,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成绩。原来人的潜能有这么强大,在不住的掌声中,她不禁有些飘飘然了。

那天,草坪上掌声久久不息。

每个人都比从前进步了不知道多少,在田径场上吃过的苦和流过的汗都不会骗人,一份付出一分收获的道理在体育上好像总是格外明显。而薇薇姐每报出一个成绩,其他的女孩们就会用力地鼓掌,为伙伴跑出好成绩喝彩,为每个人长期以来的坚持喝彩。

那天,李惟汐觉得心底很暖很暖。

她第一次看到女孩们是笑着站上跑道的,而陌生班级素不相识的女生,也会在中途和终点附近,将手围拢在嘴边,大声喊着加油,仿佛身处真正的体考考场,引得一旁测试引体向上的男生们也纷纷侧目。

阴翳的天色下,人心中关怀的温度点燃了另一簇火苗,她和程雨也一直站在终点线内侧,边跳跃边挥手,大声喊着:

“最后一圈了——”

“加油啊——”

直到散场。

她和程雨有说有笑地回教室拿书包,在踏进教室门槛的前一刻,忽然想起某件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快要被遗忘的事,害她差点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踉跄地抓住程雨的胳膊才没摔倒。

“惟汐你没事吧?”程雨连忙将她扶起来,但她也不放开程雨的胳膊,就抓住她得胳膊盯着她看,看得程雨心里发毛,“怎么了这是……”

“你还记不记得虹姐说过要找我们。”李惟汐飞快地说。

程雨“啊”了一声,四目相对,两个人齐刷刷地扭头往楼上跑。

体统结束,距离常规的放学时间已经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六楼走廊尽头的灯果然亮着。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近,又在离办公室还有一米的地方默契地停了下来,程雨咬着嘴唇,不安地揪着校服外套的下摆,神情看着有些为难,李惟汐鼓励似的点点头,牵住她的手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虹姐……”李惟汐低声打断了正伏案工作的老师。

周樽虹从书山中抬起头,台灯暖黄色的灯光刚好打在她的镜片上,反光,导致李惟汐和程雨看不太出来她的表情。办公室内一时有些压抑,她看着自己最骄傲的两个尖子生,沉默片刻之后微不可闻地叹气:“你们俩可真是……”

程雨立刻老实认错:“对不起虹姐,我不是故意的,早上实在太冲动了,之后我会去找物理老师说清楚,争取获得他的原谅。”

李惟汐原本还不知道怎么说,有标准答案在旁边,连忙照猫画虎:“我也会去找语文老师说明情况,和他取得相互理解。”虽然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因为过于违心而有些咬牙切齿。

周樽虹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其实这事儿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老李回办公室之后是和我提了一下,但他那么大个人了,也不至于和学生计较这些,况且又没耽误课堂进度。李惟汐呢,其实是我那天主动问了一下朱老师,上堂课怎么把两个学生弄到教室后面去了。”

李惟汐羞愧地缩了缩脖子。

“我是有点担心你们因为压力太大,逆反心理犯了,毕竟你们要做两份作业……”周樽虹话题一转对二人学习状态的关心,李惟汐这才松了口气,程雨也拍着胸口表示当前的强度没问题,能坚持得下来。

“之后自己多注意,早点回家吧。”虹姐也算是完成任务,扬手送客。

两人撤出办公室之后,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慢悠悠地走着,李惟汐心情放松了不少,但程雨似乎比平时走得还要慢了些,渐渐被落在了身后。

李惟汐折返回来:“怎么啦?”

“我在想,课堂上顶撞老师确实不对——至少也应该先举手,得到同意之后再发言。”程雨尝试讲了个笑话,不过看起来并不好笑,“所以我会去和老师道歉。但是,我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觉得他说的不对。”

程雨彻底停了脚步,靠着墙壁缓缓蹲了下来,校服外套的下摆垂在地上。走廊里灯没开,除了她们背后有一盏不足以照到这边的台灯之外,就只剩下另一侧尽头的小窗格,将半边夜色投影在反光的地板上,分隔成了整整齐齐的六个格子。李惟汐就着格子里若隐若现的路灯光线,看着面前女孩子并不明媚的侧脸,她的眼圈发红,但是没有哭,只是眉毛紧紧皱着,嘴唇也抿成了“一”字形。于是李惟汐也跨步蹲在女孩身旁,压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她说。

“我已经听过太多太多类似的说法了,从小到大。”程雨缓缓讲出了开场白。

程雨是班上各科表现最均衡的尖子生——至少李惟汐是这么觉得。自己各科发展倒也算是平均,但和程雨相比又不够出色了;至于江湛,虽然数学长板,但短板的几门课能直接将他的总分拉得很难看。初一初二的历次大考中,程雨不愧为拿下年级第一次数最多的选手。

“当然,我也这么觉得。我反对物理老师的看法,也并不是因为我学不好理科。”程雨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李惟汐的评价。

可是,从小到大,她仿佛一直笼罩在一个理工为王的世界里,甚至当她在教师节回小学看望老师时,小学的数学老师亲切地关心她,说的话竟然是:“初中数学就难得多了,女孩子容易跟不上,自己多努力,好好加油!”

明明在讲台上教授数学的她也是女性。那时候程雨只是听话地点头,但心里已经翻涌起越来越多的困惑。女生只是语文好罢了,女生学不好数学,女生学不好理科,语文好的人以后根本比不过数学好的,文科都是靠死记硬背,理科背也没用,要看智商看天赋,理工科才是这个社会需要的,能创造价值的东西……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言论像是要将人裹进深海,那最后一丝日光也被重重折射阻隔,被水堵住耳朵之后,看不见也听不到,她能反驳一个人、两个人,但这样就有用么?她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扭转人心中的偏见?

“听完他在课上说的话之后,那些话恰好和一切有形无形地叨扰着我的心的话语重合了,就像引燃爆炸的导火索,或者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可能他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想让大家多用心学学物理,那时候我们都在看江湛的作文,太吵了,连预备铃都没听到,的确太不尊重老师。明天我会去向他承认错误。”

“真不愧是你啊,这时候了还在找自己的问题。”李惟汐叹为观止。

“不过我是不会改变我的心的。我能学好文科,也能学好理科,能在人们都觉得重要的考试中获得好成绩,然后以此为底气去做最热爱的事。人文就是我热爱的东西,我现在就可以确定这一点。”程雨的眼睛在月色里流淌着熠熠的光辉,“热爱就是最好的老师啊,所以在学语文的路上,我几乎没费过任何力气,当然还有历史,可惜初三之后就不学了,只能留到高中再说。”

程雨勾勾嘴角,笑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亲爱的惟汐,那么你呢?你喜欢的、热爱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一直很好奇。”她的眼睫下闪过一些狡黠的神色。

李惟汐张了张嘴,忽然驾到的问题让她有些发蒙,而她就算用心思考,此刻也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并没有能这样确信地说出“我就是喜欢”的热爱之物,就凭这一点,她才发觉自己与程雨已经处在两种世界了。

程雨本意也并不是为难她,问完问题之后就径自起身,揉着发麻的腿,两个人回教室拿了书包,程雨重新点亮了灯:“我家长说他们得晚点来,我先在学校自习一会儿,不用等我啦,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李惟汐同她道别,坠着书包下楼,走出门外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先前的浓云已经被大风吹散了,墨蓝的天空上圆月高悬,仅有的三两朵丝绸般的云片飞快地漂移着。满地和落叶纷纷扬扬地被吹起来,有的刮到了她的小腿上。体统出的汗早就干了,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但是衣服还半干不湿的,秋风一吹,有点寒意钻心。

她将校服拉链拉到领子最顶上,又将书包板正地背好,手也缩进了宽大的校服袖子里,准备赶快一路小跑着回家,应该不至于太冷。

直到拐出校门,踏上熟悉的小路时,她才注意到一道人影靠在墙边,书包随意地摊在地上,手里还抱着一团鼓鼓囔囔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熟悉的人影,她暗自期待过的人影,出现在这里丝毫不令她意外的人影。

心底渐渐勾起无法抑制的笑容,他当然还记得他们每天是一起走过这段回家路的。所以,他在等她。

尽管已经放学很久了。

她心底诞生的笑容,是因为她意识到这个事实。

江湛见她出来,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急急忙忙地说出准备已久的开场白:“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冷。”

“那确实是……”李惟汐都快把自己缩进麻袋似的校服里了,说不冷也没人会信,更何况一开口的同时,冷风又往嘴里面钻,骇得她连忙闭嘴。

江湛往前走了两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比李惟汐鬼迷心窍地想要同他比比身高那天还要近了,她视野里面就是他白皙纤细的脖颈,领子拉得很低,露出一点形状好看的锁骨。

以及,虽然很瘦,但也能将她包裹住的臂弯。

江湛别扭地偏过了脸不去看她,将棉服外套披在她身上,面对着面,像是把她禁锢在怀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刚好我有两件外套,就算这件给你穿,我,我们两个都不冷。”他小心翼翼地说。

带着男生体温的外套暖洋洋地包裹住她的心脏,又像厚重的屏风,坚不可摧地拦住大风降温的寒意,她挽着衣领,将胳膊也穿进棉服的袖子里,扣好扣子,好好地整理了一下,外套穿在她身上有一点大,所以袖口恰好能将手掌完全地保护起来。

她抬起头,在很近的月光下望着江湛的眼睛,笑了。

“江湛。”

强风吹过。

“嗯?”

月光将他眼底映得闪闪发亮,在海上洒下波光粼粼的碎金。

“你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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