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人对于悲痛的感知能力有限,重大哀伤周期时的悲痛也会在六个月后趋于淡化,一年之后,再悲伤的人也会开始新生。

这句话不知依据是什么,反正挺扯的。

张午不爱学习的第一原因就是在他眼里现代理论大多数都是些闲人瞎扯出来的。

特别是最近在网上看到某某专家说出来的这一句话,什么悲伤有阶段有时期有原因的。就纯胡扯,别人应得头都快掉了,只有他,简直是冷笑着看完的。

父母丧生暴雨山洪时他才十岁,那时候虽不算懵懂无知,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看着他们随着洪水一去不返,身边的人群哭声弥久蔓延,他那时候最多的感受是麻木,虽然看见发生了什么,知道失去了什么,可他第一感觉就是麻木,有种不愿意接受现实,仿若入梦的空无。一直到后期年龄上升,看着身边人家都合合满满,失去双亲的痛苦才愈发具象。

他不曾感受过新生,因为痛苦随时都在。

青春期由于受不了孤独,也忍不了一度凡事以村民为主的爷爷,张午毅然决然选择对亲情的反抗与逃避。

他很早就定义是爷爷自认伟大的自私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并将唯一的亲人视作自己的敌人。要不是他命令父母去救治那场不可挽回的灾难,现在的他也不能沦落至此。

高中毕业挪身进一家野鸡大学后他发誓不再回来。自认为走得越远,怨恨与羁绊就会慢慢走散。

实则不然。

七天前被村长告知爷爷半个月前因为胃癌去世,骨灰已经安排进宗祠的消息时,最初的感觉还是麻木,不过这次痛苦来的很快,麻木走过几个街道,回到租住地后就崩溃大哭,泪雨下了一整晚,又开始麻木。

空虚在黑夜蔓延,身在人流如织的都市,心里依旧是避免不了的孤独与空虚,为了不被另一种悔恨与空虚淹没,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可一回来,这空无就又变回了恐惧。

光港时值六月,暴雨过后,空气开始热起来,蒸发的水汽里夹藏自然的香气,妖娆的山水像个青年时期的女人。

透过车窗看到一丛地桃花,张午迫不及待打开长途汽车的窗户轻轻地嗅着。

黎明已过,太阳在初春的天空里玩捉迷藏。

张午趴在窗户边上仰头吹风的时候,空荡荡的车厢倏地驶入没有灯光的隧道,他眼里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阴冷惊悚顷刻占据全身,就像是进入了一条巨蟒的腹部。

受不了隧道里潮湿糜烂的气息,他又一次把车窗关上,一点缝隙都不留,仿佛把自己关进了保险箱。

坐回位子上,盯着腕表上散发蓝光的手表表盘,脑袋冷静后开始对自己的未来产生雾般的迷茫。

爷爷已经去世,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就这么孑然一身赶着回来是为了见爷爷最后一面吗?可他已经入土为安。不见不落泪,一见必定感伤,事已定成,回来有什么用。

山南村又偏又破,他离开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这个吗?怎么脑子一热又回来了,这次回来还出得去吗?

一想到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又开始后悔,自己本可以在城市发光发亮,怎么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还是选择回老家,这合理吗?

公车呜呜地向前行驶,他扭过头往车窗后边望。正如他离开时的那样,痴痴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风景,不知什么原因,爷爷慈祥的笑容慢慢浮现在了窗玻璃上。

面对这样诡异的画面,他竟然没有害怕,反而呆呆地看着爷爷把手里的糯米饭送到他的眼前,然后乐呵呵地把筷子放在碗上边,叫他趁着热把饭吃了。

糯米饭的香味从小时候的记忆里飘到了公车的车厢上。

香味在脑海里盘旋,勾得他忍不住地咽口水,随即转过头来从背包里掏出仅剩的半块面包,才要下口的时候,窗外的天又倏地亮了。

当他的目光贴在手里又干又瘪的蓝莓味面包时,脑海中忽而闪现出来又一个清晰的词语。

“饿了。”

张午在野鸡大学读书期间,和爷爷除了过年过节的寒暄,日常中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交流,爷爷不会给他汇款,他也不要求。

为了活命糊口,他不得不在校区旁的杂食店里打杂工。

前期生活也是过得和别人一样平常寡淡,一天八小时,黑夜到凌晨七小时整个七十多块。

后期杂食店里常常有些五大三粗的男的搞事情,一天晚上因为一点鸡毛蒜皮,他和他们起了冲突,被那伙人围着揍了好几圈。正等到要满地找牙的时候,不知从哪来的一股神力,张午一拳掀翻所有人,打得他们捂着屁股满地乱窜,摸爬滚打地逃了。

张午就此一战成名,成了那片校区有名的大哥大。

后期惩恶扬善地越多,那股莫名其妙的神力就越来越发挥不出来,因此也不敢轻易出手,于是就借着威风名望收揽了一伙整日在学校挨欺负的小的们,上完课后啥事不干,就在校区外晃悠,看有点什么需要他们伸张正义的事,他们就左插一手,又插一脚,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张午混得风生水起,成了人人口中的英雄人物。

然好景不长,居民给他送锦旗的后两天他就被人以“破坏公共财物”“搅扰公共秩序”“违反校规校纪”等诸多罪名给举报了。

校长带着一伙保安执行逮捕,将他和小的们牢牢按在地上摩擦,磨得头破血流。张午多次反抗无果,还被校长提前毕业。

一想到这些来来往往,张午就气不打一处来,满心满腹都是不甘的委屈。

他一锤大腿,狠狠道: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完瞪着眼两口就把蓝莓面包送进肚子里。吃面包时挤压出来的果酱沾到了手指上,他也不能不论手指脏不脏,毫不犹豫的舔干净,舔完后看着湿润的虎口,又看到手腕上的伤,目光渐渐回到了现实。

方才对于未来种田的恐惧也全部烟消云散。因为现实就是,除了打道回府他还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学习学习成绩全班倒数,在校兼职脾气不好没挣着钱反倒赔进去两百,毕业后因为学历的问题四处碰壁,压根找不到适合人做的工作,混了大半年,混得兜里比脸还干净,也是醉了,

就他这本事尿性,学历文化,貌似在外边也混不出个什么名堂。回来虽有担子要挑,可好歹能混口饱饭。

在外边他怕饿死,他可不想死。

不良情绪慢慢自我消化,他从怀里的书包的外兜里取出一只塑料瓶,仰头就要喝掉里边最后一口水。恰好这时候车猛得一停,又因为没有老实系安全带的关系,张午举着塑料瓶喝水的姿势被打散,身子猛得向前一倾,头嗑在前座椅背上,瓶子里的水也飞洒了出去。

“我去!”被撞得疼了,他揉着额头抬头往前看。望了一阵发现车辆前门紧闭,并没有人进来,正想要向司机吐槽一句为什么要急刹车,近在眼前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啧,那声音鲜明得像是谁在他面前打开了一瓶汽水的瓶盖。

张午纳闷,举着眼睛向前查看,还没等他起身,一团黑影从他的正前座冉冉升起。

是一件黑色的外套,材质粗糙,样子丑陋,像是一件校服。不过胸口处标志性的校徽被人剪掉,唯独留下几根翘着尾巴的白色线头,看样子这人的学习态度和张午有得一拼。

还没等张午坐端正,一只白得发亮的手慢慢地从外套里伸出,又把校服揭下来。一张雪亮透明的脸展露在他的面前。

苏响淡褐色的眼睛慢慢往后转,与张午纯黑色的瞳孔展开对视,

“你没看到前面有人吗?”白得不像本土出产的白发少年表情里有些无奈,语气里也满是质问。

张午看见他的头发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塑料水瓶,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不过稍后又心想染头发的高中生好像没什么好怕的,故挺了挺脖子,理直气壮地说:

“刚才没看到,现在看到了。”

苏响看他那副知错不改的模样皱了皱眉心,正想要张嘴理论,司机不合时宜地插上一嘴:

“不好意思,刚才一头野猪过道,我给它让让路。这山南里的动物都不怎么遵守交通法规,你们年轻人遇到了,以后叫他们多多注意一下。”

司机的解释没有打乱苏响问责的脚步,等司机说完,苏响扭过头去继续与张午对峙:

“道歉。”他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对犯罪嫌疑人说。

张午正低头把塑料瓶揣进书包外兜里,没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于是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发了个疑问的嗯声。

苏响见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做一回事,咬了下后槽牙,用更大的声量重复道:

“麻烦你,跟我道歉。”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像下雪后的淡蓝色湖泊,是非常不好商量的那种。日光斜斜地刺进玻璃窗,苏响尖锐的眼神令张午心里微微发了一下慌。他知道自己确实错了,不过他自从那次一战成名后就没有了道歉的习惯。

当然,这也是要除了在校长办公室跪着求饶那次。那是个意外。

回想在没有被校长逮住的时候,他也是秉持着一副身手了得的自信走街串巷。时长将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替天行道/弱肉强食几个鲜红的大字写在衬衫上。当时初高中学弟学妹见了自己都趋之若鹜,大哥大哥一声声叫着,完全不给他道歉的机会。

苏响看样子也不过高一高二高三的牛犊子模样,不叫他张午哥都嫌他不懂事。

他追溯当年的英勇无畏,盯了盯苏响的脸,可以把身子一仰,后背紧紧贴在座椅背上,下巴又往上扬了扬,摆出一副自己见了都怕的桀骜不驯的样子,歪嘴叫嚣道:

“不道。”

觉得不太傲,又说:

“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就算自己明明知道原因,但他相信这样问会让对方乱下阵脚。

“你的水,洒我身上了。”少年的脸色依旧很平静,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脾气。

张午用过来人的直觉思量对方正蓄势待发,就像暴风雨来前的天空,随时可能电闪雷鸣。

因此也不太敢与他对视,对视太久多少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继而把脑袋一扭,有意无意把手臂上的草本纹身露出来。

“洒你身上?”纹身还没褪色,露出来后他的态度明显又高傲了一个度。听对方也没有什么怒音,他秉持耍赖到底的态度说:

“我又没让你坐我前边,你不坐我前边不就洒不到你身上了吗?”

这歪理貌似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可他心里也不清楚对面的人是几时坐自己前边的,仔细回想了一下上车时的场景,确实没有发现有人坐他前边。如果是他在车上睡着的时候少年坐他前边的,那他就理由这么拽下去。

苏响听他这么讲没有再说话,或说没有心情再扯淡,他觉得这个歉是真要不到,于是他朝车前方看了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蒙着头躺了回去。

他回躺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像是害怕张午耍赖的威风,也不像是妥协他的歪理,本来朝张午翻个白眼也行,可他就只是冷了一下脸,就冷了一下脸。

这样的人张午还是第一次见,以前但凡听过他响当当名号的要么臣服于他的膝下,要么捋起袖子要和他斗个天昏地暗。冷脸这一出是少见,但也不代表见不到。

眼下他本来已经有了要起身干一架的冲动,袖子都撸到了肩膀上,右胳膊的尖刀纹身也完全露了出来,这番虚张声势才完成,眼前的哥们又不动声色地又躺了回去。

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有种轮胎刚打完气就被人拔了气门芯的感觉。

有点不甘心地朝少年那边望了望,看他蒙着个脸,像是在睡回笼觉。转念又低头看向右臂上的纹身,有些得意地挑了一下眉,难不成是怕了?铁定是怕了!

司机在山南村口停车,张午往窗外瞄了眼后提起书包甩到肩上,哼着歌洋洋洒洒朝打开的后门走去,步子踩到出门下车的阶梯上,伸懒腰对外边的天空新鲜空气一顿猛吸,空气里有朦胧的花香草香,令人沉醉不已,他正通过吸食空气涤荡心灵,不料正到陶醉时后背猛受一击。

“我我我我…靠!”

这冲击力不小,他想绷没绷住,一个跟头猝然栽到眼前路边的草坪上,以头抢地,摔了个狗啃泥。

反应过来后捂腰往身后看去,只见阶梯上就站着一个居高临下,傲视群雄的苏响。

“我他…,”山南村禁止污言秽语。

“你有病吧!”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张午提起书包站起身,眉目拧作一团,恶狠狠扑过去,伸手扶住门框,身子挡在门前,看样子决心要与苏响算账。

苏响面上毫无波澜,校服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他肩上,他的眼神比校服要慵懒,像只出身高贵的白猫。

“我又没让你走我前边,你不走我前边,我不就踹不到你了吗?”

这话张午好像在哪听过,不禁让他愣了一下。

苏响温热的鼻息吹到张午的额头,温温的,不过很快就凉了,激得张午猛地一抬头,书包往干净的土壤上扔去,另一只手把住车门的另一边,呈现一个标准的大字。

好胜心在此具象。

“小子,我看你很拽啊!”他说:“要不咱俩比比?”

苏响面上风平浪静,没有想和他口舌之争。抬起手要将张午推开,推了两下没推动,有些恼了,只见他锋利的嘴角轻轻一勾,发了个“切”的气因。

“比比?你算个什么东西?”

“东西”两个字意义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张午回忆到被一伙壮汉按在地上摩擦的夜晚,怒火中烧,决心要和那天一样和伤害他的人一决雌雄。

于是左脚一脚踩上阶梯,不过还没等他上去。前头的地中海司机剥了颗薄荷糖唉唉两声:

“你们两个赶快下车,要打出去打,我还得回去吃饭呢。”

张午的状态被打乱了节奏,有些不满地瞪了司机后脑勺一眼:

“不下!今个我要和他决,一,死…”

说话期间,苏响已经转身又上了一节台阶,此时张午还在营造自己的气势,猝不及防一只黑色的鞋底直接撞上他的胸口,将他踢到十米开外的草地上。

看他越滚越远,苏响若无其事地从车上走下来,车门关闭后车子扬长而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苏响朝山南村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张午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撸起袖子气哄哄地追过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

苏响没搭理他,他就一个劲地追,追到距离合适的时候开始搞偷袭,一只脚眼看就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地踹上苏响的背,苏响身子微微一倾,轻轻松松一躲,让势在必得的他落个大空。

张午脚重重落在地上,踩进一滩泥里,身子还没有站稳,少年转过身来,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张午,然后深吸一口气,狠狠踩上张午的脚,疼得他五官扭曲变形。

“别让我打得你满地找牙。”苏响对自己的的实力好似有十足的把握。

张午疼得吱哇乱叫,吵得人心烦,苏响没有犹豫把脚一挪。

因为两人凑得比较近,张午趁机含了一口唾沫吐到对方的短袖衫上。

这种缺德的小把戏不仅赢不了掌声,反倒拉胯的不得了。

他不顾一身疼痛仍要硬刚,脸上正生出濒死前的得意与傲慢。然而下一刻,一只瘦而白的巴掌朝他的左脸无情地挥来,打得他整副身体都为之震颤。

血腥味溢了满嘴。

挨了一巴掌后他先仓惶地用手捂住脸,然后舌尖划过牙龈,仔细数了一下,好在牙齿没掉,就出了点血。

不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他抹掉嘴边的血渍,苏响已经不声不响远离了他的视线。

虽然败得彻底,但张午的火气没消,他把鞋子从泥里扒出来后捡回书包,望着苏响渐行渐远的修长背影,有些害怕又有点嘴硬:

“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要不是我没吃饭,我还能放过你!”

一直等到苏响走到两里开外,影都见不着了,他才鼓足勇气跳起脚来骂:

“你个白毛怪,别让我再看见你啊!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的叫嚣声绵延山群,震慑内外。

自认口头上扳回了一局,不料回家后才发现,苏响就住他隔壁。

人都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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