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响坐在门檐下吃枇杷时,听到山道那边传来人走路的动静,引脖子张望了一眼,见是一身泥泞的张午,觉得没什么稀奇的继续低头把手里的枇杷剥干净。
他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褪下枇杷的外衣,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热腾腾的空气里。他还没有来得及把枇杷送进嘴里,山道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犹豫了片刻,把剥好的枇杷放进瓷碗里,随后端着枇杷走进屋里,顺带连校服也给踢了进去。
张午半死不活地夹着书包,吊着唯剩的一口气停在家门口的石梯下,仰头看着通向自家南天门的天阶,举起双手喊了一句天要亡我。
他带着伤从村口走到自己家,一里路程走出了要上西天的艰难。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一声怒吼惊得麻雀乱飞,也惊得他自己脑袋一晕,身子一栽,两眼一黑歪倒在了大树底下。
麻雀走后从张午家里跑出来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睛很亮很圆,从阶梯上往下望,见到地上的确实是张午,扭过头把坐在张午家前的一群长了年纪的人招呼了过来。
片刻人声鼎沸,脚步如麻。
那些人一窝蜂地跑下台阶将张午扛回了家,女人用清水给他擦脸的空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张午说了他爷爷死不瞑目的事。她们的声音如泣如诉,似乎死去的不是张午的爷爷,而是她们家的那个谁。
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候着他,怎么可能会有好事情。张午眯着眼看到身边人的视线跟针一样扎来,只觉得自己浑身刺挠。
他本意装睡到底,有什么事明早再说。无奈村长突然伸手朝他脸上猛地拍了两下,用力之狠不知道是没被人打过还是怎的,没轻没重,打得张午两边脸火辣辣的疼。
这待遇也是没谁了。
他实在忍不住村长的唾沫下暴雨似地乱喷,明早再说的念头打消,这才打算起身,眼都要睁开了,村长就被他媳妇扒拉开。
她妻子是个从小胖到大的胖女人,一双手厚而韧,厚茧丛生,年轻的时候可以一巴掌将核桃拍碎。
她一手将村长盘到墙边,自己再举起一巴掌要往张午的脸上打,张午见况睁开眼睛要起身,结果没来得及,被女人一掌打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都是暗的,四周又静又闷,他的脑子里嗡嗡个不停,像是有人在他耳朵里放了两只苍蝇。
他捂着肿胀的脸坐起来,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摸着木板拼凑的地面走到门边,推开一扇木门,风一股脑灌进来,整个人神清气爽了不少。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不过脸上的疼确实是真的。
这时候隔壁有人听见了动静走出来,朝这边看了一眼,张午也朝那边看了一眼,正巧和灯光下的村长的目光对上。
张午不计前嫌,抬手挥了挥跟村长打了声招呼。村长的眼里满是欣喜,想也不想就朝这边跑过来。
接着十几个叔叔阿姨都从隔壁居屋撤了出来,举着灯齐齐赶到张午的身边。张午见到把他打晕的女人心中一凛,身子慢慢往后缩了一缩,退到门内给大家让路。
村里重要人员都到齐后,村长安排一头雾水的张午坐到客厅的正中间,这个位置让张午感到不爽,让他不禁联想到自己就像是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他往后边挪了挪,结果又被村长推了回去。
村长鼓励地拍了拍张午的肩膀,异常欣慰地朝他笑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张午爷爷的遗信郑重其事地交付到了他的手上。
信封又旧又黄,封口的地方粘着饭粒,
张午在无数期盼的目光中捏着信纸一时间泣不成声,回想到爷爷的好和慈祥的面容,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流。
他热泪盈眶地打开信封,那张信展开来放到自己泪津津的眼珠下,迎着灯光,只见上头昭然书写着几个飘逸飞扬的大字:
“你小子再敢跑,我做鬼都不会发过你!!!”
结尾处三个感叹号也是认真的。张午见字如面,一口老血含在咽喉,回想老头在他拿钱买辣条时举着棍子对他又打又骂的场景,一时间对自己的流泪行为感到十足的无语。
他把信纸塞回信封当中,当做从来没有拆封过。
村长笑貌殷勤地凑过来问了一句:
“小午,你爷爷都说什么了?快讲给我们听听。”
张午毅然决然把信压在自己的屁股下,没有接住村长的请求,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表示无语,继而睨着在场各位不太正常的脸色,心觉她们咧着嘴的笑意味不明,于是也不再拖泥带水讲些有的没的,而是简言意赅道:
“你们,找我回来要做什么,直接说吧,我撑得住。”
“那样也好。”闻言,村长凝重的神色渐渐褪去,身子往正中间挪了挪。
他的右手还在张午的肩上,偏头和各位村里来宾示意了一下眼色,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三角形的红色平安符递到了张午的手里,继而略表遗憾的地说:
“这,事发突然,逝者已矣,你也别太伤心。”
“村长我在电话里头也没说清楚,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再讲一遍。小午,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放心,之后有什么事,我们这些伯伯婶婶叔叔阿姨能帮的都会帮你的。”
张午听完这话内心里没有感动与温暖,甚至连一点点的涟漪都没有。
他不太相信这种客套话,赏颗糖再挨一巴掌的事也不是没遭遇到过。
他正正地坐着,眼神难得的冷静,仿若很快就会有什么事需要他主持大局,也似乎他就是一家之主。
“嗯,”他手里握着那枚平安符,心里已经做好了必要的打算。
村长顺着他的话将手在他的肩上摩挲了几下,绿豆大的小眼睛眨了眨:
“小午你也知道。我们山南村一年总有一些日子不太平,大妖小怪的总是出来作乱,上头也没人管,搅得一个地方那叫个不得安宁,让我们这些普通村民吃吃不好,睡睡不好,烦得不得了。以前呢,你爷爷是我们村里的守护神,他一出马,那些妖怪压根就不敢出来。现在呢,你爷爷去世了,爸爸也不在了,守护神一脉呢,只剩下你了。这守护我们村民的职责呢,也终归由你挑起来了。小午,你这一回来,你爷爷也能安息了。”
说完,他幽幽一叹,似乎是卸下了什么心里的重担,不过当他把一种近乎渴求的目光投射到张午的眼睛里,张午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的重要性。
环顾四周,发现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有苦难言,有泪难流的憋屈模样。他顿时发觉自己身上光芒万丈,腰杆也是挺得越来越直。
“我成救世主了。”他心里这样想。
山南村是光港最破烂最偏僻的村落,城市建设没有带上她发家致富,整个村落从数百年前到现在都是一个自给自足,劳作多少得多少的状态。这里房子大多是延续了高脚楼的架构,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水泥钢筋的影。
也是因为老早期伐木过度的原因,不知是触怒了那些地方的妖魔鬼怪,导致山林里修行的小妖们破土而出,时不时就要冒出头来作些乱,小则弄坏水车与仓库,偷些鱼肉瓜果,大则搞出山陷屋塌的动静,弄得大家或死或伤。
于是山南村的祖先们就推举出了灵力与德行最高的人成为山南村的守护神,在山神面前祈祷发誓后从此村里一旦有妖怪作乱,第一个挺身而出,以山神之名消灭妖怪的就都是守护神大人。
守护神一旦发誓,他的子子孙孙就难逃这个职责,必须必地遵循他的命运,接手他的职责与义务。
虽然这事听起来都挺扯的,但是几十代传下来,其实还挺有用的。无论心理还是实际,作用都很显著的。妖怪确实少了,日子确实太平了。
在场所有人都一脸沉云,就等着张午把这事应下来再雨过天晴,一派和和美美地庆祝。
张午知道他们什么主意,可守护神一职看似是保护大家安危的神明,说白了就是个一有事就往前冲的出头鸟。
虽然说小时候他见到的小妖小怪确实不足以畏惧,甚至还挺可爱的。可这都多少年了,再小妖小怪到现在都长得有人高了,说不定都儿女成群了。
这可是一件拿命做担保,吃力不讨好的怨种差事,虽说他年纪轻轻抗揍,可长这么大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他可不想这么轻易就应承下来。村里人就是想赶紧把这事磨了,磨了之后遭殃的就他一个,他不想这么早就遭殃,于是佯装深思熟虑一阵,等村长的手有放下来的迹象,他清了清嗓子,像是看不到村民们渴盼的目光似地自顾自说:
“我…考虑考虑。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想这么…”
话还有一半在口里,村长媳妇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从艳阳虚照变得晦暗不明,甚至还闪了几道雷电霹雳。
“考虑考虑?怎么还要考虑考虑呢?你爷爷你曾爷爷,你曾曾爷爷,可都是做这行的,保护村民安危,这是你的天职,怎么还能考虑考虑?不能考虑,你现在就给个答复,这天都黑成这样,再考虑,我们不要睡觉了,明天不要做事了?你快答应,我们好给你准备仪式,你好接任,我们这些叔叔阿姨都好安一分心。”
安心?张午左眼皮跳了一下,安的什么心?
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张午从小就因为偷桃摘果的事老不招人待见,这些“叔叔阿姨”以前对他也根本没有什么好脸色。当时他爸在的时候就有人催着说大号废了再生一个,后来他爸没了,就一伙人撺掇他爷爷再找一个,现在爷爷走了,所有人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巴巴看着他。
张午自认也不蠢,怎么能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
他半眯着眼一个个打量过去,越看越觉得不能这么快答应。他答应地越快,他们脸翻得就越快。
他回来又没打算当什么英雄,要不是当守护神能全村管饭,他才懒得回来。而且看现在的样子,好像饭也没那么轻易能吃着。
“那个…”他有意无意把手放在肚子上,继而犹犹豫豫开口:“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让我先吃饭。我一饿脑子就不灵活,不灵活就不能想事。”
他看向村长,略带点可怜巴巴的成分说:“村长,我饿了,我想吃饭。”
“吃饭?”村长先是一愣,后微微皱了一下眉,点了点头说:
“对对对,小午还没吃饭呢!”
他这情况倒不是没想起来,而是惊疑张午为什么会想起来。他有些为难地看向左手边的胖妇人:
“老婆,先让人家吃饭,吃饭啊。”
村长的老婆没有与他心灵相会,反倒是瞪了他一眼,那表情像是在说饭都吃完了,哪来的饭,吃什么饭。
张午心里紧了一下,他回家是奔着饭来的,看这状况莫不是饭都吃不着了吧。作为守护神,爷爷好像还真没吃过谁家的饭,明明守护神条款有全村管饭这一出,可他还是自给自足。这不良习惯不会延续到自己身上吧。他越想越不妙,生怕这些人来硬的。
他还在猜测自己的未来走向,这时候有村民提议:
“苏响家不有饭吗?苏响他妈妈为了迎他回来,今天不做了好多菜啊,刚还叫我们一起吃,有红烧肉有鱼,丰盛得不得了。”
一听到“红烧肉“这三个字,张午眼睛一下就如太阳能路灯般亮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微笑,只见三个阿姨齐齐穿了鞋火急火燎跑出去,不消三分钟,她们就端着一些鸡鸭鱼肉开门回府。
张午满心期待地等着把那些勾魂摄魄的菜吃进嘴里,一个人影的乍现令他虎躯一震。
只见苏响端了一碗白米饭跟着阿姨们的后头走进屋里来,虽一言不发,但在张午的眼里,他凶相毕露。
他越靠近,张午退得越远。不过自家居楼落地平方没多少,退到墙根都还是避不开苏响身上那道火辣辣的白光。
村长帮着把矮桌放在地上,所有的菜都整整齐齐地摆上,没听见张午的动静,转身一看发现了他的异样,不禁问了一下:
“怎么了?是不是有蚊子?你家落得远,我下次给你带点蚊香来,我家蚊香自己做的,比买的还好用。”
张午的视线从苏响的身上撤下,然后瞥到村长身上,为了不在村民面前露怯,他顺着村长的话挠了挠手臂,应声道:
“有,有啊。”
苏响不动声色地在张午面前盘腿坐下,然后把手里的饭送到张午的身前,筷子搁到碗边,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恶意。
张午窥视他的脸色跟今天在公车上的有所不同,貌似拘谨收敛了许多。他看他递过来的饭,又看他垂头在自己面前坐着的模样,再看看村民们对自己期待的目光,时间无可避免地把自己捧得越来越高。
他在心里呵呵两声,自言道:“天助我也,叫你落我手里。”
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刚才的一切抛之脑后,装模作样正襟危坐起来。
苏响放好了饭菜打算离开,张午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你给我站住。”
这严肃的一句话是在场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苏响也不例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空气倏然凝滞,像是有一根弦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绷紧。
苏响手拿着餐盘缓缓扭过头来,无言看向张午,眸中闪烁出银河星砾的光芒。
张午与他仅仅对视了一秒后就自动偏头,不过为了确定自己现在高他一等,他临时给自己和苏响改了设定。他自己回归大哥角色,而面前的苏响就成为了他的小弟。
一经联想,他的心里迸射出骄傲与自豪的光芒,然后面不改色地说:
”村长和我都没让你走,你怎么就走了呢?”
又扭头看向一脸懵逼的村长,说:
“村长,这小子对你大不敬啊,你怎么不管管他?”
村长睨了眼门边上站着的苏响,回头有些为难地俯在张午的耳边:
“苏响爸爸也是和你爸爸一样,被山洪冲走了…”
村长话犹再口,张午闻之一愣。想到了小时候貌似确实有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常在山路上走,后来他爸爸为了救山洪被淹了之后就跟妈妈去了城里,这小孩莫不就是苏响?
真倒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还住他隔壁。
这样一回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些什么。
不过很快村长就迎合着张午的话,看着苏响说:
“阿响,那个,你坐下听听我们说些什么,你是村里的一份子,村里的事你得知道些。”
苏响朝村长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又坐回了张午的眼前,目光贴在张午的脸上,盯得张午如坐针毡。
为了打消这一份恐惧。张午端起饭开始扒,菜和饭一起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巴里塞,因为实在太饿,所有饭菜吃干抹净都只花了不到五分钟。
吃完之后村长找了手帕让他擦嘴。
张午擦嘴的时候发现苏响正在收拾他吃剩的碗筷,自信心又又又燃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开始得寸进尺:
“村长,我要是当了守护神,你能不能安排一个人当我的小弟?”
村长帮着苏响收拾碗筷,没反应过来,苏响收碗的手陡然一愣。似乎预料到了些什么,他抬头看向张午,目光一凛,似是在警告。
张午不想与他对视,直接把村长拽起来,继续说:
“要我接任可以,你必须让苏响当我小弟,让他给我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村长眉头一皱,看向正低头忙活的苏响:
“阿响,你会耕田吗?”
苏响摇了摇头,说:“不会。”
闻言,张午差点没坐稳。见村长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立马改口,道:
“我的意思是说让苏响伺候我。”并且解释:
“伺候我就是给我倒洗脚水做饭洗衣服。”
并且强调:
“他要不伺候我,这守护神,打死我我也不当。”
他也没料到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一句“打死我”,死这个字简直大忌讳,说完连忙在心里呸呸呸几句。
村长看张午这样子不像是假的,虽说有点小孩子气,可事急难缓,他拉住准备端碗离开的苏响的衣摆。
苏响穿着薄薄一件白色T恤,村长手指上的油渍印在上面十分抢眼,不过也没人在乎。
村长媳妇把推开一点点的门给关了紧。想说媒一样地掺和:
“苏响,为了全村人,你就伺候伺候午吧,两个大男生,年纪轻轻的,也累不到哪去。”
苏响端着空碗回过身来不说话,两只眼睛盯得张午浑身打颤。
“村…村长。”张午立即拉住村长的手,有点威胁的意思说:
“那个,苏响要是不当我的跟班小弟,要是不伺候我,我明天早上就走,我搭车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听到“明天就走”这句话,村长媳妇当场急得满头大汗,一只大手向苏响伸过去:
“那可不行!你要是走了,我们村怎么办!不行不行!”
所有人的头摇得更只拨浪鼓似的,村长深情地看向苏响:
“阿响,你就行行好,答应午吧,等他娶了媳妇,也就轮不到你做牛做马了,你就答应吧。”
其实虽然张午的性格不招老一辈待见,但是模样那是完全继承了他爸他妈所有的五官优点,长得水灵又俊俏,鼻梁又高又挺,下颌线条是当地少有的直棱流畅,精神上也朝气蓬勃,要不是在山南村有个不孝子的骂名,风评不好,其实还是很容易找到媳妇的。当然,那媳妇得眼神不好才行。
所有人巴巴地看着苏响,苏响的裤腿子被所有村民一人一手拽着,颇有一种但凡他转身离开就是与全村人为敌的架势。
“好,”
苏响的眼睛里像是立了座喜马拉雅山,目光像山巅的风狠狠地扎在张午的脸上,
“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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