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放风

兴许是下午听李阿姨提起老一辈的旧事,姜韫宜晚间做了个梦。

[十里桂安巷,千尺布生花,

小归山,蓼蓝地,

仲春落种,热夏采收。

高秋匀靛泥,末冬待雪化,

刮白浆,入染缸,

日出印蓝,风起拂花......]

梦里外婆的面庞还很年轻,她唱着不成调的歌谣,撑起木棍搅和着水缸里的染料。

姜韫宜小时候跟在她身边学习染布的手艺,起初就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守着一小片蓝草地,攥着一柄小巧刻刀,雕镂现成的花版。

蓝草田边立着一个葡萄架,葡萄藤蜿蜒曲折,攀着木架向远处延伸。

十一号的小院周围竖起低矮围墙,藤蔓便贴着围墙的边缘伸出去,缀着沉甸甸的葡萄,落入隔壁院中。

姜韫宜玩心重,自己踩着凳子确认过跑出去的葡萄已经熟透,立刻丢了刻刀,挎上外婆编的竹篮,溜到隔壁讨要她家的葡萄。

篮中原本就有两串,只是个头小,表皮有些皱。

隔壁应门的是一个小男孩,个子没有她高,黢黑着两颊,面中脏兮兮,像一只花猫。他手里抓着炭笔,指腹染上炭灰,眼睛倒是很漂亮,和暹罗猫一样,是海蓝宝石的颜色。

“你、你有什么事?”他说话有点结巴,细听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鼻音。

姜韫宜辨认出他泛红的眼眶,猜测他或许是因为没有好好完成美术兴趣班的作业而哭过一场。

她把半篮葡萄递给男孩,全然忘了自己的来意,摆出一副酷酷的表情说:“我外婆种的葡萄熟了,请你吃。”

姜韫宜视线越过男孩肩膀,看见熟透了的那串葡萄下,摆着一个一米高的画架,奶白色的纸面上画着一只猫。

但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本人掌心蹭着炭灰的缘故,猫脸也被蹭黑了一片,面中黑乎乎的,像沾了一圈巧克力浆糊。

男孩顺着她的目光朝身后看过去,恍然大悟:“你是从姜奶奶家来的吗?”

姜韫宜点点头。

男孩似乎认识外婆,没什么防备心地请她进了院子。

两个小孩走到院墙边,男孩把自己画画时坐的小板凳让给了姜韫宜,他们没管墙垣垂缀的那串葡萄,而是掌心贴着裤子擦了擦,直接拿起了篮中的半熟葡萄。

男孩手心乌漆嘛黑,姜韫宜心善,喂他吃了一个。

几秒后,她看见对方眼眶更红了,纯净的透蓝中泛起波光。

“好酸呜呜......”小画家没忍住,皱起鼻子,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哗啦啦往外流。

姜韫宜眼疾手快从墙边揪了一颗硕大饱满的葡萄塞进他嘴里,语气生硬地安慰他:“别哭,很丑。”

对方于是哭得更大声。

姜韫宜手足无措,只好从口袋里掏出外婆给她做的蓝印花布手帕,在男孩脸上来来回回地抹了两遍,却越抹越黑。

她把手帕塞进男孩手中,竹篮也不要了,飞快地跑回布坊,打算接盆水来。

等她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时,隔壁的大门已经关上。姜韫宜在门前踟蹰半晌,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最终被一声仓促而迅猛的关门声打断,归于平静。

画面的最后,姜韫宜似乎听见了小猫的哭泣。

她猛地睁眼,发现外面天光大亮,而床边的猫窝里,被子凌乱,鹅绒四散,空无一猫。

-

贺发财是被尿憋醒的。

昨晚喝了蔬菜汤,经过一整宿的消化,终于囤积到了不可忽视的阈值,他蹑手蹑脚从二楼下来,直奔猫爬架边的猫砂盆。

贺旻章原以为自己毫无经验地蹲进猫砂盆,一定会产出艰难,没想到一切意外的顺利。

姜韫宜出现在一楼时,他刚刚埋完产出成果,为此还得到了对方哄孩子似的夸奖,贺旻章面上闪过几分赧然。

姜韫宜见它忸怩逃避的模样,不知怎地,脑海中浮出几帧画面,宛如老电视卡壳闪退一样,将夜晚的梦忘了个大半。

只记得梦里似乎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姜韫宜摇摇头,不再深想。

早饭过后,她穿上工作围裙,端着一个铜盆一头扎进了一楼的工作间。

桌案正中摆着镂刻完成的花版。

姜韫宜戴上手套,勾兑好桐油,拿着刷子从上往下,将一张花版的正反两面统统刷过,直至整张牛皮纸浸满桐油。

桐油的意义在于防止花版在刮浆过程中,因为纸张本身的脆弱性而遭到损坏,浸过桐油的版子更加结实耐用。

贺旻章对任何有关于艺术的东西多少存着几分好奇,他蹲在工作间的门口,认真观摩姜韫宜处理花版。

这些花版润上桐油后,便被挂到了布坊的后院。

贺旻章第一次知道姜家布坊原来还有后院。

早晨九点前,阳光照不进院子里,仅有的热度被晨间凉风稀释了个一干二净。

十几年前支棱在前院的晾布架悉数挪到后面,只是蓝草地不在了,葡萄藤和桃花树也消失不见。

姜韫宜把花版夹在木架上,找了根撑杆顶起来挂到上方的晾布架上。

棕黄色的纸片滤出光的色彩,在风中宛若檐下飘曳的风铃,摇摇晃晃播放着远海的风声。

趁着姜韫宜晾晒花版的功夫,贺旻章窝在通往后院的小门边四处张望。

他目光虚虚落在高高的院墙上,超出印象的高度截断了回忆的幻象,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树和藤蔓,也没有垂坠的葡萄串。

姜韫宜扭头便见发财盯着某处出神,她走过去抱起猫,揣在怀里揉它的脑袋。

“那边有什么?”她低头问。

呼出的热气喷洒在猫的耳廓,贺旻章回神,耳尖不自觉地动了动,垂在身后的尾巴晃了晃,圈在了姜韫宜的手腕上。

-

姜家布坊今天不对外营业,姜韫宜关上后院的门,简单收拾一番,便要出门。

镇上有几家老牌布厂,制出的棉布条纹细致,品质精良,用作染布原材料最合适不过。她打算挨个转一圈,看看能不能谈下一个合适的价格,日后进货也方便。

“今天派你看家,不要乱跑。”出门前,姜韫宜抱着猫猛吸了几口。

贺旻章被揉搓得险些清白不保,他晕乎乎地伏在姜韫宜肩上,被迫抱着对方,敞开任吸。

做猫也太幸福了,贺旻章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看家”两个字。

然而在姜韫宜松开他,拉开大门的瞬间,贺发财终于从清冽的柑橘香中挣脱出来,抱住她的腿不愿意撒手。

姜韫宜甫一对上那双猫瞳,便心软没辙。

最后还是用那只毛绒托特包装了发财,带出了门。

“带你出来也不要乱跑。”她锁上店门,嘱咐小猫。

街上人影稀疏,姜韫宜点开地图看了眼导航距离,决定入乡随俗,扫一辆共享单车骑过去。

贺旻章坐在浅浅的车筐中,两手紧紧抱住面前硬挺的车架。

每经过一道缓冲带,猫屁股就会脱离筐底,那是他最缺乏安全感的时刻,尾巴会下意识蜷起来,勾住车把,有几次拍到姜韫宜手背上,像是在提醒她慢一点。

久而久之,姜韫宜发现了这个问题,但小猫的反应实在有趣,她故意装作不知情,照旧蹬着她的二轮车。

贺旻章再次弹起来之后,看见她上翘的唇角,也回过味儿来。

暹罗猫气呼呼地攀住包带,谨慎而慢吞吞地在包里转了一圈,变成背对姜韫宜的姿势。

这个视角使他能够清楚看见前方的路障,即将到达缓冲带前,贺发财有了心理准备,便会提前一点微微抬起屁股。

姜韫宜注意到它的小动作,唇边笑意扩大,眼底潋滟微光也真实了许多。

三家候选布厂在一条直线上,一路考察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

姜韫宜依次领走了厂家给出的样品布,并和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离开最后一家布厂时,正赶上出太阳的时候。

晨雾尽散,温暖而明媚的阳光大片大片倾洒,穿过街道两侧林立的树木,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光线把姜韫宜的影子缩成短短一团,贺旻章被挤在一堆布样里,伸长了脖子盯着车前的影子看。

有几个瞬间,他觉得他们像动漫里自由自在骑行山野的年轻学生,没有烦恼,没有忧虑。即使作为人类,贺旻章的肉身可能已经被泥石流撕扯吞噬,但他的灵魂却依然幸运地沐浴着阳光,鲜活地存在于大千世界里。

画家的思绪渐行渐远,视野也愈发开阔。

直至单车踏上山间小路,贺旻章才意识到,他们没有回布坊。

“喵?”猫猫疑惑。

“别乱动。”姜韫宜摁住车筐里转来转去的猫,以为它不习惯陌生的环境,难得耐心地解释,“我们去找一种草,染布用的。”

说罢,她不禁莞尔,暗叹这段对话宛如鸡同鸭讲,但暹罗猫依旧积极回应。

“喵喵。”我知道我知道。

青金石研磨成粉,融成画家笔下群青,而蓼蓝添色,覆染绢帛长缎。

天然的蓝色颜料罕有而神秘,但其实属于蓝印花布的靛蓝来自于极易存活的一种植物——蓝草。

姜韫宜带着猫骑到了小归山。

小归山虽然名字里带山,但其实不然。

南乡地处广袤平原,鲜少可见拔地而起的高山,大多都是高度在海拔一百米附近的小山包。

城镇旧屋改造后,院子里的蓝草地被铲平,尽管外婆留下的靛泥数量足够,姜韫宜还是想来这里看一看。

小院中的蓝草便是从小归山移植过去的,这个季节或许还有几株蓝草迎风挺立。

[......仲春落种,热夏采收。高秋匀靛泥,末冬待雪化......]

她把车停在山道边,抱起猫沿着小径一路向上走。

贺旻章灵活地从她怀里跳下来,跟在姜韫宜身边徐徐向前。

时间在云桥镇仿佛一直走得很慢,到了小归山尤甚。这里葱郁树木遮天蔽日,苍翠挺拔,风静止的时候,时间仿佛也按下了暂停键。

冬季果然不适合蓝草生长,姜韫宜从山脚找到山顶,也只不过看见几株枯草。

然而猫的视觉更加敏锐,于一簇青绿中准确地捕获到一小撮淡红色穗状植物。

姜韫宜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发财身姿矫健跃入林间。过了一小会儿,它叼着一株嫩草缓缓走来。

贺旻章仰起头,呲着个大牙展示自己的探索成果。

姜韫宜淡眸中隐隐掠过惊喜,她接过蓝草,单手抱起猫,不吝称赞,同时潜意识想起什么,看向发财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隐晦的怀疑。

而贺旻章一无所觉,软在姜韫宜臂弯,抱着尾巴玩。

贺发财:我好厉害我能替老婆分忧解难!

姜姜:[暗中观察.jpg]这真的是猫能有的智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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