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沅江两岸鸟鸣声不绝于耳,枫林灼艳如火,与暮间霞色交相辉映,仿若一幅流动画卷。
岸边的官道早被废弃,如今铺满厚厚的红叶,两侧灌木长得极深,更显荒芜寥落。
哒哒!哒哒!
一群官兵拥护着中间低调奢侈的马车徐徐前行,红叶被车轮碾压出沙沙的声响,在静谧的清晨尤为清晰。
晚霞余晖透着小窗撒进车厢,窥见一张琼姿花貌。
宁姝裹着厚重狐裘半卧于软榻之上,俯首翻阅着一本样式古朴的医书,墨玉般柔顺的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衬得她的肌肤异常白皙,那是常年不见光带有病态的白皙。
婢女红芜跪坐小桌前点茶,用得是时下最兴的“凤凰三点头”手法,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低,壶流三起三落,红芜技艺娴熟,手腕控制得恰到好处。
“咳咳!”
宁姝胸口涌起一股暖流,猛得咳嗽几声,红芜放下茶壶,忙从怀里拿出小玉瓶,倒了一粒指甲盖大的药丸送入宁姝口中,才止住咳声。
这药丸是神医谷谷主为宁姝特意调制,用以压制她体内的寒毒。
红芜轻抚宁姝后背,眼里满是担忧:“主子,您的寒毒又复发了。”
她家主子乃南乾柔嘉公主,生母是已故的淑妃娘娘。
当年淑妃怀孕时便被种下寒毒,寒毒侵入胎儿体内,以致于主子生来体弱,六岁那年又被婉华公主推落池塘,积体多年的寒毒爆发,幸好主子得贵人相救,才从阎王爷面前捡回一命。
十二岁那年,神医谷谷主途经皇城,主子借太后之势请来谷主,谷主道主子寒毒顽固,需寻僻静之所疗养,主子便同谷主进入神秘的神医谷。
这一去便是三年。
半月前,金吾卫携太后懿旨寻到神医谷,主子一知太后病重的消息,便收拾行囊,在金吾卫的护送下赶去皇城。
红芜想到这儿叹了口气:“主子,您体内寒毒并未完全祛除,不该着急回京的。”
宁姝端起暖茶抿了一口,不咸不淡道:“太后病重,本宫若是推辞不归,皇后必将不孝之名扣在本宫头上,日后若想回京便就难了。”
红芜挠了挠后脑勺傻笑:“红芜糊涂,没想这么远。”
宁姝拢了拢狐裘,纤长的手指搭在温热的茶杯上,借着暖流驱散体内的寒气。
吁——
“呼哧~”
一道残影从灌木丛里窜出,向着马车的方向冲了过来,驾车的马夫吓得大惊失色,忙勒紧缰绳,马车因惯性向前冲出一截才骤然停下。
车厢内的宁姝身子往前一倾,手中暖茶撒了一地,红芜气恼正欲斥责,却被一道粗犷的声音抢了先。
“大胆狂徒!竟敢惊扰公主!”
说话这人名叫徐真,是此行职权最高的金吾卫,他长相魁梧有力,目光迥然冷酷,在那残影冲过来的一瞬间立即拔出佩剑。
车厢内,宁姝放下茶杯,示意红芜挑开卷帘,从缝隙中窥见马车前晃动的身影。
是个男人。
男人半张脸布满赭绿伤痕,蜿蜒犹如藤蔓,浑身上下衣衫褴褛,浸满血渍,裸露的右臂上被刀砍伤,伤可见骨,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掩盖了红色的火焰胎记。
一路逃亡而来,他早已竭尽全力。
“救……”
碰!
男人张了张口,还未把话说完,便轰然倒地不起。
徐真剑指男人,目光始终警惕。
宁姝却在瞥见红色火焰胎记的那瞬间瞳孔骤缩,身子不自觉往前一移,好在红芜的注意力在男人身上,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
“咳咳!”
宁姝有规律地咳嗽三声,这并不是发病,而是她与红芜做戏时的暗号。
红芜得了明示,忙回头扶她,改了称呼,道:“公主,风大,莫惊寒了身子。”
宁姝摇首:“无碍,扶本宫下车。”
红芜虽不知主子有何意图,但明令既下,就意味着一切行动听主子指挥。
宁姝下车后向男人昏倒方向走去,却被徐真拦下。
“公主,此人来历不明,恐会伤了公主!”
宁姝抬眸,眼神微冷:“退下。”
宁姝虽声线柔弱,但毕竟是南乾公主,身上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徐真一时被那眼神震慑,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她半蹲下身,伸手搭上男人脉搏,黛眉紧蹙:“他中毒了,毒性蔓延脏腑,需尽快解毒。”
红芜瞧着他脸上疤痕,惊呼一声:“公主,他脸上的伤恐怕也是被毒毁的!”
宁姝转头看向一个身量宽阔的金吾卫小兵,吩咐道:“你,把他抬上马车。”
徐真给那小兵一记冷眼,转而看向宁姝,“公主殿下,您金枝玉叶,怎能替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把脉?还、还要共处一辆马车,这不合规矩啊!”
宁姝又咳嗽三声,眼中泪水打转,“徐大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本宫是个半截入土的人,又有哪家男儿愿同本宫议亲?”
“公主……”红芜握住宁姝的手,眼眶也跟着红了,“您莫要这般说,这些年调养身子,您不会有事的。”
宁姝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连连咳嗽,仿佛肺腑都要咳了出来。
红芜气得跳脚,指着徐真的鼻子怒骂:“都怪你!好端端惹公主伤心!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容得你这奴才置喙!”
徐真也被吓到了,连说不敢不敢,抬手示意小兵将男人扛进马车。
红芜扶着宁姝上了马车,转头瞪了徐真一眼。
徐真将佩剑插入剑鞘,抬头望天。
这若是公主路上有了差池,坏了大事,他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红芜扶着宁姝坐回软榻上,原本空阔的车厢因为地上躺着的男人显得拥挤。
待马车继续前行,宁姝给红芜递了个眼色。
红芜会意,十分轻松地将男人扛到矮榻边,从暗柜里拿出宁姝的“行针十三套”,依次铺在小桌上。
“主子,徐真是她派来的,用不用……”红芜悄悄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不必。徐真只是放出的鱼饵,对本宫并无杀意,若他出事,反倒惹人怀疑。”
宁姝选了最细的银针封住男人身上的几处大穴,避免毒素在体内继续扩散。
“红芜,灵素丹。”
红芜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拿出玉瓶递给宁姝,“主子,这是谷主为您特制的药,极为难得,这人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要救他?”
主子也不是烂好心的人啊!
宁姝倒出一粒灵素丹送入男人口中,左手贴在男人胸膛输送真气,加快催动药效,逼出体内毒素。
“噗!”
男人猛然吐出一滩黑血,好在红芜眼疾手快,用痰盂接住才没弄到车厢内。
红芜把痰盂拿开,嫌弃地别过脸,“主子,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
宁姝轻笑一声:“他这身锦裘的面料并非出自南乾。”
红芜闻言,目光也移到男人身上,她仔细摸了摸布料,感受着独特的纹理,惊讶道:“是北昭的云华锦缎,万金一米!主子,我没看错吧?”
宁姝笃定道:“此人非富即贵,或许日后能助本宫一臂之力。”
“还是主子考虑深远。”
红芜大喜,看向男人的眼神像是发现宝藏般认真,并未注意到宁姝深邃复杂的眼神。
“他身上的毒逼走大半,但仍有余毒未清,手臂的创伤需要尽快清理。红芜,准备热水和绷带。”
红芜这次不再犹豫,行动敏捷,很快二人合力便将手臂的伤口包扎好。
“主子,他手臂上的胎记好生特别!”红芜忍不住戳了下红色火焰。
宁姝眼里冷意一闪而过,笑着摸了摸红芜的头,“红芜,把这个胎记忘掉哦~”
下一秒,手起刀落,男人手臂上的红色火焰胎记被鲜血浸染。
“主子!”红芜瞪大双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宁姝神色平静地清理伤口,仿佛方才下狠手的人不是自己。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男人的脸,沉寂的眸子慢慢起了波澜。
男人骨相卓绝,尽管从左侧眉心到右侧唇角上部分都被毒素侵染,却仍能窥见往日的丰神俊朗。
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男人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恢复意识,睁开一双清润干净的眼眸。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短暂的尴尬。
宁姝收回手,避开男人的目光,轻咳了一声。
男人环顾四周,眼神迷茫:“姑娘,你是何人?我为何会在此处?”
红芜早已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来,连忙解释道:“是我家公主救了你,你运气真好。”
“公主?”男人看向宁姝,见眼前女子容色姝丽,不由脸颊微红。
宁姝眼神有些闪躲,纤细指尖扣皱了衣裙,好在狐裘宽大遮挡一切,红芜和男人皆无察觉。
车厢内又一阵寂静,红芜大大咧咧,开门见山问男人:“不知公子姓甚名何?”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半分回忆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的眼神游离而呆滞,连胳膊上的疼痛也被忽略了。
“我忘了。”
宁姝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神思凝重:“他中毒颇深,后脑遭受撞击,恐是伤及神经,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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