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多情的眼”,水生停下来。

他和云青之间留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仔细地看着云青。看她小麦色的脸,看她粗黑的眉毛,看她很挺的鼻子,云青长得像这片土地,她是野生的,是天然的。

水生弯了一下眼睛,“早点回去吧。晚上的山上很危险对吧?”

“我还记得你这么教过我。”

他走在云青前面,明明是只来一个月的外来人,却已经很熟悉地踩在这些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了。

云青每一脚都无意识地踩在水生的足迹上。

剪裁得很好的白衣服一身又一身编成了水生的白色羽毛,他像牛郎织女故事里带着羽衣而来的织女,云青没有胆量偷走羽衣,只是会对着月亮发呆。

她已经懂了“喜欢”这两个字长什么样,出现在什么样的篇章里用什么样的修辞,只是还不太熟悉要怎么写。

云青有一只水生送的红色铅笔,削得很漂亮的笔直铅笔,她舍不得用,只在灰塘里拿竹条描写新学到的每一个字。只是这样的字总是写得很大,平平直直没有尾巴。

老师的字就会有尾巴,像鸟羽,云青觉得那样的字非常好看。

在路口分别的时候,水生转过身,好像又吹起了那支属于魔笛的调子:“下次见。”

他含蓄地把今晚所有的怦然心动都藏进一千零一夜的结尾,好像他们之间随时还有一个下次。

云青的身影渐渐小了,或者被冒出来的草或者矮树挡住,他看不真切,却总觉得能听见。听见云青的脚步声,或者她常穿的那件粗布衣服相互擦过的声音。

水生脸上的好脾气都敛下,靠在一颗粗树上耐心地数了几个数,解开了那件束缚的衬衣领口,几步蹬上了树杈。瘦而长得四肢却很灵活,爆发起来像一只豹。他喜欢爬树,四肢的力量和技巧都要运用好才能爬到足够高的地方。

这里的人很少抬头看树,哪里的人都很少抬头。

他们就这样看着眼前的世界,平白失去了天空和土地。

这个淳朴天真的女孩,她和村子里的菜一样,太过天然,所以连叶片上的虫眼都显得弥足珍贵。水生恶劣地看着她紧紧抱着那本日记本的样子,发散思维地想那个烂人的故事是否像爱情小说一样诱得这个女孩一无所知地冲进城市追逐所谓爱情。

水生坐在月下的大树上,撑着脑袋想象。

中午吃蒸菜,底下的饭有点糊。云青心里一紧,果然盛好饭阿妈吃了一口就呸出来了。

“多大的人了,让你做个饭也做不好。成天待在家里,这么点小事,白浪费了这好米。”

云青的位子在锅灶前,她今天忙着去收稻子,一大早出门,日头一上来要连跑带走赶回家里做饭,她扒着饭,焦底差不多都在她碗里了,上面的饭也多少有点味道,但是云青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她只能听着。从吃第一口饭,到吃第一口菜,到吃完饭喝茶休息的时候,总是一样的话变着法子出现。

稻子是自己种的,在村子里的机子那里脱了壳,云青摸过那稻子从生到死的一生,她现在要为一层薄薄的糊底继续为了稻子殉道。

“殉道”这个字是坐在田边的时候云青看的最后一个词。

“我要为了她而殉道。”

这句话在云青脑子里一直飘,她看懂了这个歹字旁,关于死亡,关于孤注一掷。人原来可以为了爱付出那么多吗?

她想起水生,那个瘦弱的,深紫色眼睛的老师,他上课却很热情,从音律说到手法,每一句诗都言辞恳切。他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诗是飘在空中的。

或许他也知道,只是太爱了。

他像日记背后那个男子一样,为了爱就能付出一切。跑到陌生的山村,待在狭窄阴暗的教室里,只有夏天才能勉强看得清室内,一块写不了多少字就不停擦去重来的黑板。

不要钱,也不要东西,只是用一种充满鼓励和爱的眼神看每一个坐在下面的孩子。

云青在窗外的时候也会大胆地抬头看一眼,水生在让大家自己想象诗歌是什么画面的时候就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但是下面的大多数都是云伟那样的小孩,他们被打断了在山上在村里野的日子,没有能掐断翅膀的蜻蜓玩,也没有可以上一趟山就吃个半饱的野山果。

对老师说的那些所谓诗,所谓文人情怀都不慎在意。

他们不懂,因此也不在乎。

云青被骂了一顿,只能坐在院子里剥豆子。屋子里的人都已经睡了。

夏天越来越嚣张,闷热的午后像有一场雷雨,她觉得远处已经有闷雷。

她觉得老师像天上的仙人,是文曲星,名字却意外的简单,就叫水生,像一朵莲花,或者菱角。其实也很恰到好处的韵味。

青就是夏天的青木野草,恰好是生产的时候看见了,也就拿过来用了。

可是云青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水生。他带着那样熟悉的表情,“下次见”的客套话变成了落下来的暴雨,地上先是落下湿了又干的点子,立刻就大起来。

云青立刻撒下腿上托着的篓子和剥了不多的豆子,把人扯进了檐下。衣服下的手臂倒是不像他人看起来那么清瘦,云青粗大的手居然一下子没扯动。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无礼,把淋湿的豆子也端回来了,“这雨下起来很快的,淋湿了当心感冒。”

水生手里带来很多书,那些花花绿绿的有着很多图画的书,和教室图书角里放着的一样。

云青听小弟说过那书摸起来是滑的,掀起一个角折起来会留下一道白白的痕迹,声音也脆,像拗断一只鸟的骨头。

她觉得很心痛,那书页痛叫的声音也像一只鸟的惨叫。和啼叫全然不同的悲痛,那应该叫做——杜鹃啼血。

她怯怯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水生晃晃手里的书:“来看看我的淘气学生,还有……”

他轻笑了一下:“不是说了,下次见?”

他看着云青那野生的眉眼,那么有活力,完全不像很多眼里没有光的村民,这些孩子的父母很多已经和这片土地长在一起了。

当然在书里度过形形色色的贫穷与落后,原始的、自然的,带着部分兽的冲动。只是那些苦痛被摊平在书页上的时候就显得扁平了,远没有眼前这个女孩子那么生动。

“你如果能有份学历有门本事,以后走出这里,也能方便很多。”

“走出去”,走出大山,走出畸形的家庭,甚至是走出这座城市,去到日记本里那有着几百层高楼的沿海。

云青屏住了呼吸,她一个人的上午几乎都在囫囵吞下那深蓝色的字迹,她的心里那个关于日记主人的形象越来越饱满,像一幅画从线条框架到色彩分明的成品。

她想问那些拗口的名字,那些属于城市和外面的世界的咒语,想问出这个“出去”的咒语通往何方。

但是阿妈已经醒了。云青看见她投过来的那一眼,轻飘飘,偏偏又坠在她和老师之间。

阿妈的大嗓门和趿着鞋的声音一深一浅地撵上云青,她连让老师走的话都来不及脱出口,已经被握住手臂了。

真奇怪,这双手陪她割过那么多草,背过那么多衣服,扛得起来半个家,但偏偏是这个时候云青才发现阿妈一只手就能按住她,她那不争气的雷鸣心脏顺着两个人紧握的那一截骨头闷响。

越想冷静,越汗涔涔。

“阿妈。”

阿妈的眼神很淡,像一碗煮瓜豆,什么都没放,云青嘴里已经像含上了蘸水,又辣又痛。

“啊呀老师你怎么还专门上山来呢,是不是来找小伟的,我就说他是读书的料的。”

水生的眼神在云青额头上的薄汗上掠过,推杯换盏地把书递到阿妈手里:“是这样的,我看云伟在教室里挺喜欢拿着玩的,但是教室里还有其他想看书的孩子,不如送他一本在家自己玩。”

阿妈斜了一眼老师,啪的一声打在云青的手上,嚷嚷着打断了老师文绉绉的絮叨:“什么意思啊?说我们小伟带坏别人啊,那些小孩自己也爱玩的很,怎么就是我们小伟带的。老师你别是听了谁胡说八道,才对我们小伟有意见。”

云青嘴里的辣意滑到了喉咙,变成一个肿块,卡住呼吸,却又并不明显,只有吞咽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如鲠在喉。

“啊呀老师你真是看错我们小伟了,对了,难得上山一趟,不如在家里吃个饭吧,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粗饭。”

阿妈打发云青去做饭,拉着老师又开始说小弟是多么的有天赋,那么小就会说话,手脚又灵活,从小都是上山爬树什么都利索的。

阿爸走出去后也开始给家里描绘外面的生活,不是赶集去一趟就能看的镇里的小洋房。他大半时间行在山上,但是怎么能一样呢,平坦的水泥地那么宽又那么长,和家里的山怎么一样呢?

更不用说在服务站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有人拖家带口准备去旅游,有人为了工作在路上难得停下来也是停不下来的电话,也有和他一样开长途的司机,上个厕所点支烟,脑子吸一口氧都觉得已经舒坦得不行。

人要往高处走,老祖宗的道理。

但是怎么把几个小孩扛出山呢?他们夫妻俩就是把骨头打碎了也铺不出一条小路。只能是一家人,一个接一个往里面填。

云伟,这个名字就注定他是要承担这份希望的。

读书是好的,这也是老祖宗的道理。

本来以为要砸锅卖铁都准备攒着的钱都挪出来了,没想到这城里来的老师一分钱不要,说是要自己出课本费,后来也往里贴了不少。怎么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这里人人都和山长在一起,见多了野生的花草树木,知道一株滕是要怎么死死攀着树才活得下去,至于树是怎么活,那是树的事。

他们生来就不是树,怎么让他们去想树的事。

水生就被安排到瘦长的板凳上,手里捧着一个白碗,缺了一个口,碗里倒满了粗茶。他在这间狭窄昏暗的房间里,竟然更显得浑身粲然。

云青生着火,灶膛里噼里啪啦的木头响着,她全神贯注去听木头,怕耳朵里漏进来任何一句她无力招架的话。

阿爸在外面跑车是辛苦的,每一分钱都是要掐着花的;阿妈一个人在家里操心也是辛苦的,每一件事都是要尽力分担的。

这些云青都知道,她不觉得自己有愧于阿爸阿妈,但是她总是不甘心。都是一个家里的,为什么大哥和小弟就从这两条规矩里消失了。

他们可以肆意地玩,可以拿着钱去村口买棒冰吃。

一般都在七月的午后,天已经大热了,人在地里多待一会都会觉得那暑气从土里冒出来就缠在人身上,非在阴凉处休息好几个小时不可。

云青在掰玉米的时候,小弟已经坐在凉席上吃棒冰了,阿妈会帮着打扇子,慢悠悠的扇子只能飘出一点风,不过也很聊胜于无了。等到她回家,腋下、肚子弯、额头哪里都湿了,她站在院子阴才觉得喘得上气,玉米刚放下来。

那根棒冰应该已经被含完了,黏糊糊的糖水从小弟的嘴巴、手上流下来,被随意地擦在凉席上。刚好田里的活已经干完了,阿妈就会冲着她喊一声:“哎,云青啊,你去把凉席拿去河边擦擦。”

“哎,云青啊,你去找找你弟弟,刚睡醒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老师来了也不知道回来,刚好也吃饭了。”

云青屏着的气终于松了,她跑出去,不敢看老师一眼。

她觉得是她犹豫的那一刻才把老师拖进他们家。

这里像一个烂泥坑,看着不深,人陷进去了才觉得慢慢就淹过头顶了,还不能挣扎,非要有人帮忙才能脱困。但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敢冒着自己也陷进去的风险来救人的呢?

就像云青一个人跑出去了,她知道老师也不善言辞,不懂怎么应对阿妈那些咄咄的连环炮,不懂怎么把云伟那样一个漫山遍野都能拔出来的一个小孩说得多天花乱坠,但是云青不想忍了。

她的心里到底是有了那么一座孤独的花园。

里面住着反抗着家庭的忧郁诗人,和一位失去庇护反而格外美丽起来的寡妇。

炊烟飘起,水生手里端着那碗粗茶,他品鉴着云青的惶然和尴尬,看她攥紧的手,看她为了自己听惯的来自至亲的大嗓门而羞怯。

害羞,本身就是一种压迫。

在压迫中人才会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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