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跑开了，她很快找到了回家路上的云伟，也很快回到那充满了不让人呼吸的空气的家里。

还好，她原来也是不坐在桌上吃饭的，现在的四方桌更坐不下一个她。

好在一切都顺利，她坐在她的灶膛前，弟弟的脾气在阿妈的强硬下也没有多让人难堪，大哥是不会在这种时候不识趣的。

一顿饭本来是要说够饭本的，偏偏三个男人都只是在划饭，阿妈悻悻地也只好吃起来。

“今天的饭真难吃，怎么没点肉。”

小弟的嗓子还是小孩的声音，那么尖，一下捅到云青耳朵里，这是躲不开的。

“大热天的吃那么多肉也不怕热气，吃点自己家种的不好啊？”阿妈夹一筷子豆角到小弟碗里，筷子在小弟抱着碗要躲开的时候刚好敲到碗沿，脆响，“你看看这豆角今天刚摘下来，还嫩着，不用肉炒也好吃。”

阿妈亲昵地说完小弟才想起来还有个客人在，筷子也放下了，“老师你这来得太突然了，我们也没买点好菜，你还吃得惯吧？哎呀，早知道我让云青去镇里一趟了，她这孩子也是实心眼，不知道招待人。”

水生意有所指：“都吃得惯吃得惯，这菜好，怎么做都好吃。”

“啊呀，就是的，这都是自家种的菜，也没农药什么的，干净又新鲜，和你们城里卖的可不一样。”

“我们家云青也就是能种种地，有几分力气，中午做个饭还能烧糊，毛毛躁躁的。”

这是软刀子，本来是能避开的，但是云青忍不住听那边四个人坐着的四方桌发生了什么，她害怕老师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她知道老师好，又不知道还有谁能替她解开那些通往外面世界的咒语，她觉得家里人像一根吸血藤攀在自己身上，临到现在才惊觉自己早也承了吸血藤的血脉，不知不觉地攀在老师身上了。

云青害怕了，她紧紧地攥着手，剪得很秃的指甲陷在手里隔着茧也痛不到哪去。

她想出去，想把老师推开这泥坑，却又没有起来的力气。

“云伟妈妈，你看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空气涌进来，云青噌的一声站起来，她终于得以攀援，她又坐下。送人自然也轮不到她来，在阿妈眼里这是能把小弟送出大山的跳板，专门上山来看这难得的好苗子的。

至于云青，那当然可以忽视。

云青等到阿妈又回来，拉着小弟的手说老师是多么得看好他，觉得他多聪明，只是不够用功，要是专心一点，什么好学校都能上。

“我不想上学，坐在那什么都不准干烦死了。”

“胡说什么！读书多好啊，读了书以后舒舒服服地坐着上班，不用每天看老天脸色吃饭。”

阿妈絮叨着，好像他们已经走出了山，乘着那虚妄的未来到了城里，这里连空气都该比山里舒服才是。这两天天气热得人心慌，一晒久点就好像要中暑。

小弟不再闹腾，那嗓子又尖又利：“读书能赚很多钱吗？”

阿妈揽着他，笑眯眯地：“当然能啊，我们小伟赚大钱，阿妈和你阿爸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了。”

云青溜出去了，她知道无论这条道路会不会像阿妈说的那么容易，在路上的干粮和行囊都不会是给她准备的。

她坐在月色下，蝉鸣，蛙鸣，那些虫都出来了，有风吹过树叶，掀起一阵漫长的碎语。

云青想，如果要爬出这座山，爬出这里，就要把自己从树上扯下来，任何一棵树。她流着藤的血，但是藤也那么韧，也长着那么绿的叶子，为什么就不能是一棵长得不太一般的树呢？

“他们说你不好的话，你为什么都不生气。”

云青没想到水生居然没走。

“不是不好的话，”她沉下心想了想，“他们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觉得是这样的。”

在小弟出生前，在这个小小的红彤彤的小猴被抱给她看的时候其实还不是这样的。

大哥也就十岁，正是在镇上和村里游荡的年纪，还不知道到他二十岁的时候仍然会因为屡屡干不下去的工作游手好闲在镇上和村里，他们会一起在田里搭把手，从稻田里摸一条鲫鱼，手上腿上全是泥巴，只有牙，大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的牙。

大哥的牙又整齐又白，这是村里不多见的，云青更小一点的时候还被大哥呲着牙握着手一颗一颗摸过去，像白色的砖，整整齐齐的，云青总是会笑。

阿妈的身体也没这么坏，鸡叫第一遍的时候起来走十里路去镇上也眉飞色舞，中午能带着镇里的肉还有小玩意回来，给云青和大哥说今天卖了不少钱，真是个好日子。

甚至阿爸也没出去跑车，在镇里的厂子上上班，都是熟人，早出晚归的，累是累点，但是一家人都舒服着。

云青八岁的时候，这个小小的猴子在阿妈的肚子里大起来，阿妈瘦得那么快，眼睛大了许多，她一遍一遍地摸着阿妈的眼睛，以为阿妈肚子里长了瘤子。

瘤子是顶不好的东西，有不少阿公阿奶都是这么死的，她不想妈妈死。

死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她抱着十岁的大哥，偷偷问：“阿妈是不是生病了？”

大哥抱着她，神情严肃：“不是，是要多一个你了。”

云青想着一个妹妹，一个又小又轻的妹妹，她很是有做一个姐姐的决心的。

当然后面一切都并不如意，云青轻飘飘的生活变成了一场经年的雨。从此的回忆都带着阴干的霉味。

但是云青只是感受着夏夜的风，她抬头看着月亮，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长久地看月亮。

她跟水生说：“我不会生气的，没事的。”

水生慢悠悠地转过头盯着看月亮的云青，她那双眼睛望的那么远，好像真的看到了月亮上那些关于玉桂和仙女的真凭实据。

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你还在看那本日记？我看见你藏在灶台旁边的柴火堆里了。”

他记得在里面写的每一句话，那些安排的角色像棋盘上的小人，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家庭、亲友、爱情都是他的诡计。

他写着一个懦弱的富家子弟多余的哀愁，实际上只是冷酷的上帝。

他想知道云青怎么看这表面光鲜的爱恋，她是否看透了里面腐烂的傲慢，她是否爱上了纸醉金迷的都市故事，关于珠宝和爱情。

爱情是最不保值的奢侈品。

云青自己都不知道水生什么时候就走到了灶台前，还一眼发现了她小心藏起来的日记本。她简直要怀疑水生真的是神仙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写得很好吗？我还没看过这样的书。他们之间的故事真好啊。”

她是真的看出了那粗滥的伤春悲秋，那无病呻吟的辞调，那把单相思歌咏成旷世之恋的无端自怜背后是一份故意端出来的创作？还是只是单纯地真心喜欢那编排的酸诗？水生微妙地有点不明不白的愤愤。

他昨天还在盛赞这位浪子的天赋，从侧面加强这个虚构人物的立体，而此刻他有点想让云青多看点正统的文学。

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在雕刻卖花女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私人情感。

云青不再看月亮，今晚是十六，泡白的大月亮在眼睛里一直亮着，反而让人心思恍惚。

“你快回去吧，你不住在这里，路远，现在又晚。”

云青告别了月亮，告别了水生，她回到她的房间，那一张铺在大床下面的草席上。

今晚的月亮真的很美，美到云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次看见。

阿妈觉得昨天已经好吃好喝得伺候过老师，自然应该是从此文曲星保佑，顺顺利利一路就被人捧着云伟走。

那双眼睛落在云青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像一只不肯飞走的乌鸦，云青总是觉得毛骨悚然，她装作没看见阿妈那种打量的眼神。

从前她们家有一只牛，黄牛，到了拉不动犁的年纪，也被拉到镇里的集市去了。

那时候云青还很小，但是小弟更小，家里张着口吃饭的人那么多，那只老去的黄牛连被牵出去也得时候也并不爱上，只有在被别人迁走的时候，那双圆眼睛里突然攒满了泪水。

云青和这只黄牛并不熟，但是朦胧地记得那一汪眼泪。

阿妈当然没记得那黄牛，她说的最多的是，那牛卖得如何不值当，过了一个月牛肉价格竟然涨得那么厉害，不过毕竟是一只老黄牛，想来也没亏多少。

现在阿妈拿着和当初卖牛时一样的眼神看云青。

她走出去了，走出家里，走出院子，走出村子，向着那山走去。

从被阿妈从早到晚的盯着开始，云青也接受了自己再也去不了那件土教室的事实。就像那个坐在只有他的房间里的男子，他心里有那么多要抒发的，然而人却是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的。

云青没有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就在这座山上。

她在路上遇到村里的阿叔，拉着她说昨天发生的奇事。那个秀气的老师平日里和神仙一样不爱跟他们来往，昨天夜里倒是不知道为什么像摔了一跤，眼镜腿都歪了，不戴眼睛的样子看起来还有几分凶。

“这城里人就是和山不对付，只有一辈子活在这里才好呢，才懂这座山什么脾气。”

云青知道是这样的，靠着一代一代人走出来的山路蜿蜒又狭窄，那每一季都截然不同的草木非要日日夜夜的审视才明白有什么分别，才不会因为在山上多拐了几个弯就不识路。

但是怎么会摔跤呢？

纵然是月上柳梢头，但村里已经有了不少路灯，高高的路灯那么亮，应该能照亮老师回去的路才对啊。

云青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更坚定，好歹应该把老师送到路口。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总是穿着白衣的老师，他自己还是个像衣料一样柔软的学生，靠着一点冲动和热情就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这里的人说话是自然的，像一长串鸟鸣，或者一句山歌，是连绵的发音和韵脚。

但是水生说的话都像遍地跑的豆子，每个都清脆不拖累，字正腔圆，好像每年秋天留种的豆子，干瘪又坚硬，偏偏又能长出明年满地的豆子。

云青觉得水生是和她，和家里每一个人，甚至和村里的人都不一样的。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去看过的庙会里见过那样穿着只剩下干净一个体面的修饰的衣服，偏偏因为描了一张俊俏小生脸，或者是高中状元，而截然不同。

这种人一般在戏里是要娶公主的。

偏偏水生就这么分文不取地住在了村里，那间房本来是租给他的，后来村长大手一挥，说不能又让人免费教书还收着人家的租，才赚点微薄的薪水。

她知道水生其实没比她大几岁，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年轻的、聪慧的老师会像每一个忧郁的少年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只是飘零在山间。

轻飘飘的白衣在风里猎猎作响，云青有时候会觉得水生像一只鸟，像山上的野鬼，带着非人的气息，又那么动人。

危险的，其实往往更吸引人。

云青想去看望一下老师，只要小心一点，总不会又被发现。

云青懂的人情只教她探望是要带礼物的，但是她只有一颗微微融化的薄荷糖——村里有喜事，村东头送来了一袋子喜糖，虽然全进了云伟肚子 ，只这凉得发辣的薄荷糖被含了两口就吐掉了，成双成对里的另一个也就不受待见，倒是让云青拿了。

她不知道水生喜欢什么，但是云青只有这个。她照猫画虎地从阿妈那里学到的爱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