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簪花

“你还真别说,早就有人猜道,这晋平公主放着好好的皇宫住不得,小小年纪被赶去道观,想来定是个难管教的,说是清修,谁知放养山野间还有没有干出点旁的事。”

三言两语,李嫣俨然变成了不知廉耻,手段下作之人。

人群顿时一半惊讶不已,一半嗤之以鼻,群情激烈。见那护卫冷眼扫来,才匆匆噤了声。

可等车轮一过,嗡嗡的议论声就没停过,愈讲愈离谱。

白露眉头一锁,愤愤道:“殿下,您和裴大人的事,陛下明明下令封锁消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传到宫外来?”

“还能有谁?”李嫣缓缓睁目,似乎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只半搭着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指尖的野花,似笑非笑,“我说这一路上怎的这么太平,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白露道:“继后这么做,分明是要让殿下往后在京中抬不起头来。”

“这有什么好抬不起头的。”

李嫣特意掀开车帘一角,一双明眸半露在众人眼前,笑意盈盈道,“她还指望区区几句流言就能绊住我吗?”

八年过去,继后的手段还是这般低劣。

她目光淡漠地穿过人群中,从那块赫然写着“兰雅阁”的招牌底下一扫而过,松手放下了车帘。

“嘶——”苏晓站在招牌底下的石墩,打招呼的手刚举到一半,笑容蓦地消失,怔怔看着马车无情驶过,拧眉道,“没礼貌!”

面前簇在一块的几个妇人还在争论李嫣放倒裴少卿究竟用的是蒙汗药还是柔情散,说得那叫一个言之凿凿,热火朝天。

苏晓居高临下听了几句,眉毛越拧越紧,索性“砰”的一声,猛地从石墩上跳到她们身后,吓得那几人肩头一耸。

她幽幽道:“当朝公主都敢随意编排,敢问几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妇人们脸色一僵,识趣地闭了嘴。

苏晓绷着脸,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顿了顿,忽地咧开了笑:“嗐!要我说夫人们都搞错重点了。”

一妇人问道:“此话怎讲?”

苏晓往她们中间一凑,认真道:“这男女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岂是外人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人家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当官的,与其关心这些跟咱老百姓不沾边的事,不如好好想想,方才见晋平公主从眼前经过,夫人们有何感受?”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静了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美!”

“可不是嘛!”

苏晓立马应和,越说越起劲,“夫人们就不好奇,晋平公主常年住在山上,那冬冷夏晒的,皮肤怎保养得这般好?”

“是啊,莫说别的,公主着实貌美,方才匆匆一眼我都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子。”

苏晓原本打算待李嫣回京,请她来兰雅阁一趟,借着公主的身份带动生意,怎料她这才刚进城,名声就臭了,好好的一块活招牌就这么浪费了。可转念一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黑红也是红。

事干得不行,架不住人生得貌美啊!这事情只要换个角度,又是一大商机。

她道:“实不相瞒,晋平公主虽幽居道观,但私底下时常托人来我店里买些脂粉颜露,其中最受其青睐的便是这个……”

苏晓一边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瓶瓷罐,“此物名为九天仙露,取晨露、珍珠粉、玉簪花髓和天山雪莲,佐以古法九蒸九晒,方得其润泽肌肤,祛除暗沉的功效。”

她取了一指冰凉凝露抹在身旁妇人的手背上,轻轻推抹,配合着讲解,引得众人纷纷注目惊叹。

“净面后以之滋养,不消七日,肤质细滑如初生婴孩……”

方才还在议论公主私德的众人,此刻目光全都灼灼地盯在了那小小瓷瓶之上。

“给我也来一瓶!”

“我也要!”

“不急,都有都有啊!”

不过片刻,兰雅阁内数十瓶九天仙露便被抢购一空,还有一堆人挤在账台,挥舞着荷包预定下一批新品。

苏晓美滋滋收着钱,心道,李嫣啊李嫣,你也算给咱俩的事业做了点贡献!

长庆宫门下,裴衍一身官袍,静立如松。

一张木讷寡淡的脸上笼罩着愁云,低眉敛目,往那冰冷的宫墙阴影下一站,活像个刚进地府当差的倒霉鬼。

李嫣刚下马车时,望了他片刻,长眉没忍住一挑。

此人如今正得圣眷,前途无量,到底什么凄苦之事值得他成日脸上不见一丝笑。

总不能是为情所困吧?

裴衍抬眼朝她看来,眉间的褶皱松了松,但依旧透着不同于寻常官员的静肃,见李嫣朝他走来,钉在原处似的身子终于动了动,躬身一礼:“参见殿下。”

宽大的袖袍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刀裁似的长眉。

这个时辰,应是散朝有一会了,他一外臣不往出宫的承天门去,反倒站在这内廷禁地入口作甚?

若非传召,寻常外臣绝不会随意靠近此地,更遑论这个成日只知与牢狱、律例打交道,对旁事毫不关心的刑官,总不能是特意来此迎她的吧?

心里虽清楚他并非阿谀奉承的人,但在他面前站定后,李嫣仍故意问道:“裴大人是在等我吗?”

裴衍顿了顿,缓缓放下行礼的手,直起身道:“是。”

还真是?

李嫣疑惑道:“既是等我,为何愁眉不展?”

“臣只是为公事所扰,一时失态,望殿下恕罪。”

裴衍语气疏离,同那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一般,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条无形的界线,解释道,“皇后娘娘为殿下设了接风宴,特召臣随同赴宴,然衙署突发要案,需臣躬亲处置,故而等候在此,向殿下先行禀明。”

李嫣点了点头,浅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大人是因为见了我才不高兴呢。”

裴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近来心神烦乱,细究之下确实因她而起,可与她有关的桩桩件件又似乎并非她一手促成。

上一世是李嫣引他入局,这一世是他自投罗网。

命运的轨迹看似朝着他所熟悉的方向行进,实际上却早已暗生诡谲风云。

例如,当初李嫣与他成婚时,尚未恢复封号,一言一行都受人指摘。而她嫁入裴府时,随行在侧的除了一贴身婢女,还有一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护卫。

如今,她的身份和境遇都不似前世那般艰难,连身旁那个寸步不离的男子都未见踪影,显然李嫣不会再走从前那条路,可如此一来,他所预知的未来都充满了变数。

不,有一件事不会变。

李嫣要做的事不会变。

裴衍沉默时,李嫣以为他是不善回应这种直白又带有轻佻意味的问题,刚想着要不要就此放过他算了,却听这个惯来寡言少语的木头突然提道:“如臣所言,烦忧的乃是公事,而这公事说来也与殿下有几分关联。”

“哦?”

李嫣顺着他的话问,“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此时除了候在一旁的仪仗队,宫门外陆陆续续多了几辆马车,从里头走下来的官家小姐无一不挪眼看向他们二人。

裴衍直言道:“大理寺奉命彻查观云台公款贪墨案,调阅了三年来原材采办记录及经手之人,其中有一七品皇木采办使,在福州任职,据卷宗记载其为官清廉,家无余财,细查之下,得知其妻儿皆留守京中,所住私宅并非其本人所有……”

他话语稍顿,见李嫣颇有耐心地听着,犹豫了一瞬,接着道:“私宅地契上的名字,乃当年定远侯夫人,乔淑敏。”

舅母的私宅?

当年定远侯府名下所有家产皆抄没充公,连同舅母娘家带来的产业一并缴了去,何来这一处私宅?还让旁人住了去?

李嫣神色一凝,问道:“那采办使是何名姓?”

“姓周,单名一个安字。”

闻言,李嫣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嗡嗡地震响起来。

那个从陆家一案逃脱的内鬼,不但侵占了舅母的私产,还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皇木采办使?

侵占私产倒还说得过去,毕竟当年此人能在府中账目做手脚,定然也熟悉府中财务出入,若暗中私藏一两张地契傍身,确实难以察觉。可她原本以为此人作为旧案最关键的知情者,要么早被幕后之主灭口,要么隐姓埋名,躲在某处惶惶不可终日,没想到竟堂而皇之做上了朝廷命官。

福州,天高皇帝远的,他官阶虽小,管的却是肥差。

由此可见,此人这么多年来还在为那幕后之主做事。贪墨案和当年旧案,皆系同一人所为。

未等她捋清此事头尾,裴衍又道:“此人身负贪墨嫌疑,大理寺已下公文抓捕,至于那处私宅,毕竟地契主人已不在人世,核验真假尚需费点时日。”

“是该好好查查。”李嫣稳住了心神,转而问道,“这么重要的线索,大人为何要告知于我?”

她心道,裴衍深谙律法,焉会不知查案之要,首在秘不外泄。周安与陆家的关系他不会不知,方才他明明可以随口搪塞过去,可偏偏主动交代了这些,着实不似他为官的作风。

直觉使然,李嫣几乎可以断定,那日在大理寺档库中,裴衍察觉出了她的真实目的,今日故意抛出与陆家有关的线索,亦是要试探她,是否在查当年的案子。

可为什么呢?

此事跟他又没有干系。

裴衍早知她能轻易看出端倪。

李嫣很聪明,其洞察人心的本领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操弄权柄的高手,可聪明的同时又有着极度敏锐的戒心。

上一世周安的线索是她手底下的人查出来的,彼时他们已成婚,大理寺秘密派人押送周安回京,本是无人知晓,但她借着为他量身做新装的理由,入了书房窥探自己的办案手记,料想此人一旦回了京,入了狱,她便难有机会接触,于是命人在周安归京途中设了埋伏,欲拦下此人。

待他发觉此事时,李嫣不在府内,差役传信说是周安在途中遇刺而亡。

他在府中一直等到深夜,才见李嫣独自归府。

藏在黑色斗篷下的左臂,滴滴答答坠着血珠子。一瞬间有太多的想法掠过他心头,然而一闪而过却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没问伤从何处来,她也没问自己为何会深夜等在后门,两相对望无言,李嫣率先挪了脚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忍不住问道:“人是你杀的吗?”

“是我杀的又如何?”

李嫣一张脸冷若冰霜地看向他,不见半点昔日的柔和,竟是装也不愿装了,只道,“大人若有证据,尽管来拿人。”

裴衍当然没有抓她。

人不是她杀的,她也不是为了杀人才冒险去劫车,但他当时并不明白,李嫣为何无故生了火气,将心里那根明晃晃的刺竖了起来,刺伤了他,也刺伤了自己。

重来一世,裴衍不禁想着,能不能有朝一日,让那根刺不那么尖锐,不那么容易伤到她自己。

他道:“殿下不涉朝堂,知晓这些也无妨,臣只是想起那座宅子侧院种着一株梨树,华盖蔽日,满枝清雪,殿下应亲眼去看一看。”

就这?

想了半天就想出了这个?

李嫣一双明眸平静地看着他,既不回答好或不好,亦不再问起案子的其他,指尖在袖中来回捻动着那朵野花的花梗。

进宫赴宴的贵女皆很有默契地放缓了脚步,纷纷悄然注目着宫门下含情对望的两人,心里别提有多好奇了。

裴衍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脑袋微微一偏,挪开了眼,暗道李嫣这是又看出什么来了?

眼看入宫的时辰即将耽搁,白露悄步上前,欲提醒主子,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李嫣问道:“她喜欢梨花吗?”

她?

谁啊?白露眼珠一转,便知此话是问裴衍的。莫名冒出了个“她”,白露暗觉此事不简单,于是脑袋一缩,又默默站回李嫣身后。

裴衍怔了一怔,也没反应过来李嫣指的是谁。

李嫣又补了一句:“大人心里的那人,喜欢梨花吗?”

裴大人心里竟然有别人?白露倏地抬眼。

那殿下岂不是成了横刀夺爱的坏人?不对啊,之前秦公子带回来的消息,也没提裴大人接触过别的女子啊!

闻言,裴衍想起她说的是那日在档库里问自己是否有心仪之人,他未回答,李嫣却当他默认了。

他道:“殿下为何有此疑问?”

李嫣道:“我观大人也不似偏爱那风花雪月之人,区区一株梨树还能让大人在百忙之中格外注意,想来应是睹物思人了吧?”

睹物思人?

这种话换个人说,恐怕已是醋意十足,可李嫣脸上不见半点别扭,平静之下有种笃定的自信。裴衍本想道解释一二,可同李嫣对视的那一瞬,他改了主意,言不由衷道:“殿下很在意吗?”

明明是为了利用他才假意接近,此刻为何又关心他是否心系旁人?

裴衍指节微蜷,注视着她道:“倘若臣心里真有旁人,殿下会生气吗?”

李嫣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笑了笑道:“一开始是在意的,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

裴衍眸光一颤,又问:“为何?”

李嫣朝他靠近了一步,微仰着头,悠声道:“因为大人的心早晚都会是我一个人的。”

那双好看得足以摄人心魄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只一眨眼的功夫,裴衍却觉得自己早已沉沦又自醒无数次,每一次心跳都似撞钟般鸣颤。

素白的袖袍划过脸侧,裴衍端端正正的官帽上多了一朵洁白胜雪的无名花。

山间多野花,红的紫的,泼泼洒洒到处都是,唯白色稀缺,甚是少见,故而李嫣一眼瞧见便忍不住折了一枝。那花纤小,往乌黑纱帽上一簪,清凌凌压住了他一身肃穆,透出了几分少年郎的清俊。

李嫣收回了手,唇角一弯,笑道:“世人皆道梨花风雅胜雪,山上梨花难以得见,大人改日亲自带我去瞧瞧吧。”

她也不爱风花雪月,折花时,又在想什么呢?

裴衍无从得知,缓缓道了声:“好。”

女子为男子簪花,有芳心暗许之意。

几个贵女互相交换眼神,惊讶之余难掩艳羡,有人低声道:“原来传言有假,他们二人竟真是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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