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礼

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湿漉漉的,倒不是多大的水滴,而是针一般绵密的,细碎的,刮下来,飘在河里,扎在脸上,白烟在身前滚了三滚,最终被一口气呼了出去,散在浅浅淡淡的雨雾里。

唢呐已经停了,四方的院子里架起白色的棚子,悉悉索索的程家人忙着为客人准备第二轮餐饭。

其实按照宁城的规矩,尸体在凌晨两点拉去殡仪馆,走完流程也就四五点,只要管来吊唁的客人一顿早饭就好,但程家却有着特殊的理由。

石平安在古旧的灰石窗台上捻灭了烟的火星,眯眼看四方院落里那些或白或黄的经幡,上面写着些“恭贺仙游”,“海寄离思”的字眼。角落里的花圈上却写着“天妒英才”和“艺德流芳”。

狗屁的天妒英才,石平安暗自想着。

程秋眠活了72岁,这位老先生生前桃李满天下,一幅画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价格,更别提他手里还握着宁城小半拉古董行业。生前家财万贯,死后荣光加身,魂归故里,连办葬礼的老宅都是祖上的园林,如果这都叫天妒英才......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有点仇富的刻薄心态,有钱有时候也逃不过天灾......毕竟程家那几个孩子......

石平安叹了口气,他烟瘾又犯了,常年当刑警的人总是见惯了生死哭悲那些强烈的情感,可从他进了这个院子,这一家子人却没有人在哭,也没有人交谈,平静得有些诡异。

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就像是死了一个全然无关紧要的人,而一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一切,将死去的人送入轮回,然后他们再次迅速散去。

无悲无喜,对。

无悲无喜。

他们甚至没有相互交流的**。

“石警官,不好意思,太忙了。”

文质彬彬的男人头上扎着白色麻布,手里抓着一根用米糊黏连白纸的哭丧棒,金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丧服下是一身妥帖昂贵的西装——这让他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

“特殊情况,可以理解。”石平安压下再抽一根的冲动,“在这样的日子打扰你们,我们也很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程竞客套地摆摆手,他身上文人的书卷气很浓,做为程家的大儿子一手操办了这场葬礼,这个时候明显有些疲倦却还是礼数周到地一摆手,往身后悠长的回廊指了指,“石警官,这里人多,我们去茶室谈,小山也在那边。”

石平安点点头,他是个大老粗,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做派,但在这样一座宅子里,不由得开始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现在是2013年还是1913年?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打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抬头就能见到那些始建于明清的雕梁画栋,到处都是艺术之家的氛围,他好像不是来参加一场葬礼,而是买了门票进来观赏的游客。

直到一个拐角,他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

二进的院落中中庭,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水墨画前,几个老人正交谈着,一起往一根粗壮的竹竿上裹稻草,他们裹得小心翼翼,缠绕之后用麻绳固定,手旁的矮桌上放着一套蓝黑色的织金寿衣。

这叫“塑身”,石平安恍然。

程秋眠已经是一抔灰了,可程家还是要遵循老一辈的规矩,将骨灰填进稻草做的假人中,以棺材入葬。

“小山,跟我来一下。”程竟止住脚步。

石平安这才注意到那些老人的身边,还有两道白色的身影。

男孩穿着孝服,头上裹着白巾,坐在那幅“竹”下,身侧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目光微微呆滞,由于被穿着白衣又缩成小小一团,所以在刷白的墙面前没什么存在感,程竟出口叫了一声,男孩才抬起眼睛往这边看过来。

石平安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眉目分明,接着是变声期男孩略带沙哑的声线。

“警官你好。”

他有着程家人的特质,聪明,警觉,浓重的书卷气。

石平安不清楚的是,十年之后的程溪山还是这副模样,唯一变化的是书卷气中多了一些冷漠,那双眼睛扫过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麻木。

石平安便装来的,他也没跟程竟以外的人透露过身份,眼前的孩子却果断地打了招呼。

“小山他就是这个样子。”程竞有些尴尬地解释,“小时候他常看那些福尔摩斯之类的东西,然后就喜欢看人猜职业,您别介意。”

“孩子聪明是好事。”石平安显然不介意,他随口恭维道,“贵公子名声很响,也是你们家教的好。”

程竞没有对这句下意识地恭维有什么反应,他招招手,“小山走,去茶室,石警官有事问问你。”

接着他走到老太太身边,像是轻声哄道,“妈,别看着了,早点去休息。”

老人对他的话仍旧没有太多的反应,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冲成了一座木雕。

程家的茶室在拐角后的第一个房间,很好的隔绝了外面那口漆黑的大棺材和老工匠的说话声。

炉里驱晦的烟袅袅升起,程竟引着石平安坐到红木沙发上,倒了茶,又递了一杯浮着茉莉地给对面的儿子。

雨有变大的征兆,绵绵针脚成了淅淅沥沥的水帘子。

“我那天去了江边,但是没看见有人。”

程溪山吹了一口茶,主动开口,那朵茉莉在杯子中飘了一小段距离,又晃晃悠悠地飘了回来。

石平安语塞,他甚至没有开始问。

“我看了新闻。”程溪山放下一口没喝的茶,瓷杯在桌上发出“咯”一声轻响。

程溪山抬起那双黑漆漆的眼,语气平静,“说长江里飘了个死婴。”

就像是在说除了程秋眠外另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石平安摸了摸手指粗糙的关节,这是他审问时下意识的动作。

程溪山说的没错,两天前,程秋眠死亡的第二天,有人在放马亭公园的江边上捞到了一个死婴。

放马亭公园虽然叫做公园,其实是个开放式的江边,连着沿江公路,监控分布在各个路段,能看清路况,却很难拍到一些死角亦或是丛林,所以成了非法捕捞和夜钓人的天堂,那天有个钓鱼人下钩就发现自己鱼竿绷成了直线。

狂喜之下拖上来一个青白浮肿的东西。

然后他就报了警,尸体是个女孩,也就几个月大的模样,浑身上下都是刮伤和紫色瘢痕,肺部有大量积水,初步判定是被人抛到江里溺死,又在顺流的过程中撞在江里的石头上形成的死后擦伤。

死亡时间是那天的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梅雨时节,除了夜钓,鲜有人愿意在湿气重的地方逗留,所以放马亭公园格外冷清。

在那个时间段,经过沿江公路的只有一辆灰色奥迪,那是程竟的车,那天是程家人去给程秋眠看坟地的日子。

有钱人总有一些奇怪的讲究,他们不葬入公墓,而是在某处单独买下一座坟山当作风水宝地,企图绵延这样的有钱到下一代,甚至是千代万代。

就像是不愿意住公寓楼而是单独买个别墅一样,程家买的坟山就在江边的矮山上,沿着放马亭沿江公路开一段然后拐进另一条大路才能到。

明明还有很长的距离,程溪山却在半路提前下了车,从监控之下走入了江边的监控死角。

监控视频里高高瘦瘦的男孩穿着白色衬衫黑长裤,打了一把黑色的伞,缓缓地走着,就像是在散步。

他的身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婴儿或者是可疑物体,所以石平安也就是来走个流程,询问目击证词,恰巧在这样的天气撞上了这样一场葬礼,不免有些心情郁郁。

然后程溪山的反应又让他不自觉地带上了审问语气。

“那种天气,去给程老爷子看坟,怎么突然半路下来了?”

“哭过,头晕,车里闷。”程溪山垂下眼,“我就和我爸说我想下去走走,让他们回来再接我。”

“你在江边呆了多长时间?”石平安语气稍缓,那句“哭过”似乎让他意识到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刚死了爷爷未成年人,毕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程溪山都不可能是凶手。

“不清楚,我没有手机,我只知道下车的时候是两点四十分。”

“我接他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六点。”程竞蹙眉补充,又语重心长对程溪山道,“小山,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一定要都告诉石警官。”

“江岸线那么长,又长着芦苇,有点安全意识的人都不会往深处走,所以...是真的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程溪山转着茶杯,他抬眼看了看对面两个人,一个正襟危坐目光探究,一个小心翼翼满眼担忧。

他知道这两个人还在等他说什么,可是他确实没什么想说的了,只能侧过头去看窗外的雨。

应景一般,落地玻璃外的雨似乎更大,近乎疯狂地打在了种着名贵花草的灌木丛里,旋即灰蒙蒙的天边响起“轰”地一声惊雷。

他突然有些气短,眸子陡然一震。

石平安是个老刑警,他虽然沉默地坐着,却巧妙地捕捉到了男孩的神色变换,低声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程溪山没有回答,他眸中带上一丝茫然,修长白净的五指缓缓扣住瓷杯杯沿,似乎在思考。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叩响了茶室的门,“程先生,草人已经扎好要入棺了,您过去看看。”

程竞应声好,刚准备起身朝石平安打个招呼,就听程溪山缓缓道,“那天没有下雨,但我听到了江上很大的风声,没有看见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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