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升是在公寓的床上醒来的,及地的遮光窗帘让这件仅有50平的复式公寓陷入浓重的黑暗。
他有些发懵,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干涩的眼球往楼下看了一眼,下面的小客厅也像是隐在黑雾里,默默地和他对视。
床头放着一台随处可见的电子闹钟,上面显示的时间在这种静默中往后翻了一番,跳成了2022年6月7日 4:15。
还是凌晨。
床上的人稍微恢复了些神智,灰色的被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抓得发皱,那里洇出一小块汗渍,李言升缓缓松开手,瞳仁逐渐恢复清明,然后他折起被子一角,下床洗脸。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不大的卫生间亮起暖黄色的灯光,镜子里是一张挂着水珠足以称得上英俊却有些惶然的面孔。
李言升来到北京已经八年,从大学毕业到供职于静海报业,一路看似顺风顺水,外人尊称一句李记,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处于一种很累的状态。
与人为善的累,左右逢源的累,他没有别的兴趣爱好,这导致他根本无法纾解这种被称之为社畜综合征的情绪。
所以他格外珍惜这间还在还贷的小房子,往往回来就是倒在二楼的床上,一觉到天亮,这是头一次,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昨天他被领导叫到饭局,商讨了一下出差事宜,在猫儿胡同的一家饭店里碰了杯喝了酒,听到了“宁城”两个字,几杯酒下肚,晕晕乎乎中他像往常一样应下了差事,然后笑着继续敬酒。
结果回来就做了梦。
那是一扇桃粉色的门,他看见一只泛白的手伸出去,缓缓扣住了门把,然后无声无息的推开。
刷白的房间,桃粉色的沙发和塑料木马,一边的矮柜上放着一只老式电视机,正静静的播放着雪花,他站在房间里,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压抑,这股感觉让他几乎作呕。
旁边还有两扇关着的门,同样是高饱和的桃粉色,带着点欧式梦幻的风格,他看到自己站在格纹的地面上,那双穿着白色球鞋的脚突然奔起,迅速奔跑到了窗户边,“唰”得拉开了罩着的洋窗的桃粉色窗帘。
水,全是水,这是一间浸泡在水里的房子。
李言升盯着镜子,随即他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开灯下楼。
静海报业在全国都有自己的分社,而贯穿娱乐,财经,社会等大版块的报社也就只有京城总部,一般而言到了总部的人,总会想方设法留下,而不是向下派遣。
昨夜饭局上,他没能仔细思考,那时候满眼都是大肚腩顶着白衬衫,几个主编像大白鹅出笼一样的碰杯吹牛,直到财经主编刘文松拉着他笑道,“小李这样的青年才俊,就该去基层历练历练。”
灯光很暗,桌上碗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宁城好啊,山清水秀的,小李还没娶媳妇吧,搞不好出个差能带个南方美女回来。”
“小李就是宁城人,一个人在外面闯,回去看看也好。”
“是呢,财经版块整天都是那些股市啊,消费水平什么的,这回换个环境,多历练也是好事,咱们当年也是各个部门摸爬滚打上来的啊......”
脑子里那些声音没有停止,李言升站在客厅里苦笑一声,掩住了额头,刘文松要他去宁城“出差”,具体是多久的差,没有定数。
更可怕的是,他要从财经版块挪走,去负责宁城的法治板块。
他没有什么社会背景,研究生毕业后能留在静海纯粹是因为学校足够优越,而就在饭局的前几天,财经版块来了几个新的大学生,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穿着精致裁剪的衣裳,腕上扣着不菲的名表,稚嫩的面孔上带着初入社会新奇又激动的神情。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个早就该明白的道理,有些事情不是他努力就能改变结果的。
好在他不是个会自怨自艾太久的人,打开速溶咖啡冲了一杯,李言升端着那一点暖意坐到了电脑前。
工作邮箱里堆满了信件,有一些陌生的广告邮件,还有社会新闻部发来的资料,要他去跟踪的,是宁城上个月发生的一起暴力犯罪事件。
冰冷的白□□面上,是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位于淮海东路的程氏家传美术馆,古色古香的中国风飞檐,黛瓦之下,是被砸的歪七扭八的玻璃墙面,上面还用红色的不明物体歪歪扭扭地书写着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怎么看都是一起寻仇报复的案子,犯人极其嚣张,所以在四个小时之后就被宁城公安逮住了。
犯人一共有四个,都是附近的街溜子,住在城中村,平时靠打打零工过活,偶尔欺负欺负附近的小老百姓,和程家没有深仇大恨,做出这样的事不过是因为有人往他们的鬼火小车中塞了一笔现金和一张字条。
为首的小混混为人仗义,脑瓜子一直就按照字条上的做了,那些红色可疑物质不是血,只是一些红油漆。
警方着手调查那些字条和现金,毫无意外,没有结果,程家在这件事上态度出奇的微妙,他们没有施压警方查出幕后的人,也没有催促尽快破案。
对这件事的态度更像是置之不理,对此程家被当地电视台采访时给的说法是生意场上的仇人不少,总有些恩恩怨怨,他们希望警方破案后可以坐下和解。
然而就在采访视频放出来的第二天,程家美术馆二楼的办公室发生爆炸,管理员邓莹被炸成重度烧伤,生命垂危。
李言升看着那段五分钟的采访视频里,名叫程竟的男人对着镜头儒雅随和的回答问题,而他收集的资料墙上,满满都是程竟的独子程溪山混迹于各大晚宴左拥右抱的社交照片。
他慢慢捏紧了温热的咖啡杯,突然有些回过神。
有些工作其实关系不到总部,但是涉及到程秋眠,这个前诗画协会会长家的故事,新闻人总是会格外敏感。
程秋眠的一生堪称奇诡,前半生奇,后半生诡。
自晚清起,程家就是扎根宁城的大家,祖上当过正二品,后来又投身民国,不幸的是时移事易,最后只流传下来程秋眠这一根独苗,但万幸的是,这根独苗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超常的绘画天赋,尤善画鹤,程老先生的鹤姿态灵动,身形优雅,或俯或仰,无不精绝,**十年代一副作品已经可以卖出天价。
他的几个儿女虽然没有同样惊人的天赋,但也称得上一句优秀,大女儿程吟是植物学教授,早年有很高的科研水准,后来结婚生子才慢慢淡出学术界,二儿子程竟是个风生水起的古玩行业生意人,一直操持者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而小儿子程思,是个事业有成的医生。
前半生的程家顺风顺水,引得周遭无数羡慕的眼光,然而在程老爷子步入老年之后,程家却接连发生怪事,短短几年内,死的死,疯的疯。
先是大女儿程吟,在浇花的时候意外摔死在程家老宅的半开放庭院里。
再然后是程吟的独子张天羽,死于高中的一场秋游活动,从山上滚落坠亡。
那段时间的程家笼罩着一层很深的阴影,程秋眠也在那时候精神不济,成日里郁郁寡欢。
然而这样的厄运却并没有结束,而是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小儿子一家的身上。
程思十几岁就被送去海外读书,在那里与妻子结识并在第二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年轻的夫妇没有选择自己抚育孩子,而是把她们送回了国内,由程秋眠教养。
一来,程秋眠需要人陪伴,程竟独子程溪山从小性格内向,不是个好对象,而女孩子活泼,更讨老人喜欢。二来学业繁重,二人还未毕业,实在抽不出空。
双胞胎一个叫程鉴水,一个叫程玉林,都在程秋眠身边好好地长到了17岁,然而就在2012年,双胞胎上高二那年,程鉴水疯了。
没来由的疯了,她面容狰狞地在家中游荡,变得神神叨叨,喜怒无常,伴有暴力行为,最后不得已住进了城郊的第五精神病院后又被接回家中疗养。
也是因为这件事,程秋眠精神状况急剧恶化,死于2013年的5月。
就在宁城人还没来得及为程家爷孙可惜时,同年的8月,炎热的夏季,双胞胎中的妹妹程玉林死于一场刑事案件,被奸杀在宁城乐游网吧的二楼包间。
凶手是个刚高考完的学生,因为失利导致的激情杀人。
全城哗然,从此程家的事情仿佛成为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总是蒙着层恐怖阴森的色彩,如果只是一起事件,足够称得上偶然,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呢?
当时所有人包括宁城警方,全部怀疑到了程竟头上,豪门世家内讧不是稀奇事,尤其是程老爷子年事已高,遗产分配方面也存在很大疑点。
然而调查结果却显示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与这些事件无瓜葛。
程竟多年热心慈善,一手扶持家里生意,在商界甚至是宁城政界都颇有名望,几乎是当时程家实际上的当家。
所以如果他是凶手,逻辑完全说不通,只是为了家产,他没有必要冒风险杀掉一个早已外嫁的姐姐,更没必要杀自己的小侄女。
但街头巷尾总需要谈资,那时候任何事情和程家扯上关系,都会瞬间热闹起来。
现在平静了许久的程家又出事情,就像是风平浪静的江面被丢了一颗鱼雷,炸的宁城抖三抖,天上飘的每一点碎片都是白花花的流量。
静海报社需要一个人去帮他们捕捉这样的流量,故而宁城人出身的他自然成了第一人选。
李言升叹了一口气,其实关于宁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他没有父亲,从小就由母亲带着住在邮电局的旧职工宿舍里,在那个破败潮湿的老式筒子楼里度过了混乱不堪的小学,中学时代。
他的母亲不是个靠谱的母亲,作天作地,终于在他大一那年作出一身病,去世了。
死的很快,从确诊胰腺癌到死亡不到两个月。
那时他年纪小拿不出钱,孤儿寡母的家庭,葬礼最后是社区办的,一个小棚子就搭在破落的巷子口,大家吃过饭,尸体当天拖去烧了,就算走了个过场。
他从北京赶回来的时候,拿到的不过是个漆黑的盒子,最后他亲手盖了一点土,就在城郊小羊湖公墓的第十一排。
今年已经是何慧洁去世的第九年了。
这九年里,他居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那些领导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们也不知道其实李言升其实认识程家人,比如那个在传言中毫无存在感,偶尔被人提及也只是“幸运”二字一带而过的程溪山。
也算是巧合。
有些词汇就像是记忆闸门,一旦打开,该记起的不该记起的都跟潮水一样涌上来淹到让人窒息,就像刚才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如果他有程家这样的财力又或者是那些实习生的家庭,他宁愿烂在外面也不要回到宁城,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无非是没得选择。
李言升灌下已经凉了一些的咖啡,打开手机订好了去往宁城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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