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不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他很熟悉,所以恐惧。
指甲盖上翘起的一角已经被他剥开,撕扯出一长条,露出层层叠叠的甲面组织。他有点紧张地看向对面两个看上年轻却浑身充满压迫力的警察。
冷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说吧,邓莹怀的孩子是不是你的?”邢忱眯着眼睛看他。
其实只需要提取方达的DNA就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还是选择当面问出来。
张淮下午到那个人口复杂的小岗坡时,就让人调查了附近的小旅店。他心里明白现在的小岗坡表面上不敢掀起大风浪,私下还是有不少钱色交易。方达是其中的佼佼者,十七出来打工,后来嫌苦入了歪道,因为长得不错,年轻白净,随口还能扯两句洋文,深受城中村女人的喜欢。
小旅店门口的人当场就指认经常和邓莹开房的人就是这个“贫民窟头牌”方公子。
现在方公子坐在他们对面,抖得像个筛糠。
“我跟她就是单纯的炮友,我......”方达出声辩解,但他显然不太自信,双手绞成一团,“我......”
“行了。”张淮最烦拖拖拉拉的人,他不耐烦地唱红脸,拍了拍桌子,“□□的账今天先不跟你算,我问你,最近她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有什么仇家?”
警官动作很大,桌子发出一声闷响,方达立刻道,“没有,她没告诉我什么仇家。”
“那就是告诉你其他的了?”邢忱敏锐地抓住重点,挑了挑眉毛,“说说看。”
方达仍然没从那股压迫感中出来,他有些无奈道,“她嘴里能有几句实话,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啊。”
“让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张淮深知这孙子八百个心眼,三句话不到就暗示警察他知道一些内幕,这是从前他的惯用伎俩,曾经靠交换情报抓住了个拉皮条的瘾君子,从而挣了个减刑,一旦他是这种语气,就证明他有东西要吐。
果然,他打量了一眼对面两个警察,摸了摸鼻子,“她跟我说她是程董事长的秘书,来钱多来钱快,单身带个姑娘,我一琢磨,这不是如狼似虎的富婆吗......然后就搭上了。后来想想,要是真富婆怎么可能找我们这种人,但她乐意吹,咱也就乐意捧,都给人包了还下人面子,多不厚道。你说是吧,张队。”
“说重点。”邢忱冷淡道。
“也就三四个月之前吧,她突然就没找我了。”方达靠在椅背上,“我以为她腻了,毕竟我也没她联系方式,都是她过来,然后有一天吧,她突然来小岗坡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结婚,因为怀了孩子。”
邢忱笔尖微顿,邓莹用孩子逼婚方达,眼前这个地痞顿时有了作案动机。
方达敏锐的察觉到对面情绪的变化,他猛然坐直了身体,摆手分辨道,“警官,我可没答应她,她也没逼我,我当场就说让她把孩子打了,谁晓得那疯女人甩了我一耳光走了,再没来找过我,后来就是听说她被炸了......”
“几月几号的事?”邢忱问他。
方达皱着眉,“我不怎么记日子,但肯定是上个月中旬的事了,那时候还没过六一。”
没过六一就是在爆炸案之前,邓莹或许是选择了留下这个孩子。
“对自己的骨肉够狠的啊。”张淮危险地眯了眯眼,“说打就打。”
“什么骨肉。”方达抓抓鸡窝头,“那玩意儿就是个负累,我这人又没钱又没势,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突然来个孩子我也没法养啊,就不谈万一几十年后有个小子跑来找我要房要车,这抚养费我也不想给......”
审讯室门口的走廊上,石顺心看着邢忱和张淮两人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小心翼翼问,“吐出什么了吗?”
“孩子是这孙子的。”张淮按了按太阳穴,“除包养关系以外,他对邓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了解。”
“排除嫌疑了?”
“也没有,他有动机,这孙子不想要那个孩子。”邢忱接话,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胡同,自办案以来他排查过很多人际关系,邓莹毫无疑问是个异类,她的社会关系不算混乱,但是又复杂得有些棘手。
“那个什么纪念币......”邢忱突然看向石顺心,他屈了屈手指,“把小宋叫来,明天去问问邓莹她女儿。”
房间里点着助眠的香薰,李言升甚至吃了片很久没有动过的褪黑素。
已经过了凌晨1点,他仍旧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十七岁的程溪山,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本来是最干净的颜色,却因为脖子上顶着一张过于冷淡的脸变得混沌。
他突然笑了声,“你觉得程玉林怎么样?她漂亮吗?”
当时的自己冷冰冰地回答,“你有病。”
十三中都知道,程玉林喜欢他。
高中的李言升已经很会看人眼色,那时候他善于伪装,温和世故,对谁都很好。所以十三中喜欢他的女孩有很多,但大多数只会偷偷看两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高考大省,没有人愿意拿前程去赌在一场困扰人心的早恋。
只有程玉林,被宠坏的富家千金,热烈真诚,攻势十足。少女的心思掩不住,她会在下课时特地绕去7班门口看一眼那个奋笔疾书的男生。会在集体活动的时候给他送水。甚至在校运会时,跑到主席台上实名制给他大声加油。
原因无他,不管是身为舞蹈生还是出生在程家,她都无需为前途担心,大好的青春没必要浪费在书本试卷上,她要追求一场轰轰烈烈,偶像剧式的爱情。
李言升会对她致谢,会默许她的喜欢,也会拒绝她的追求。
少女没有任何不满,她说没关系,我会等你到你心动的时候。
偶像剧里的女追男总是来得轻松容易,就算一开始不答应,最后不也大圆满吗?她看着李言升,笑弯了眼睛。
李言升就不再说话了,他摩梭着自己中指上因为写试卷蹭出的老茧,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蔓延逐渐将他整个人侵蚀。
他突然觉得程玉林那张笑着的清秀面孔很让人憎恶。
李言升想,他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当他和程溪山产生联系后,又被堵在学校后的小巷子里提起程玉林时,李言升终于恼羞成怒。
“你不喜欢她。”程溪山勾了勾嘴角,那表情不像在笑,倒像是嘲讽。
“我惹不起你们大少爷大小姐。”李言升看进那双冷漠的眼睛,“我想好好参加高考,学校严禁早恋。”
“我帮你处理了尸体,你承诺要帮我一个忙。”程溪山挡住他离开的路线。
李言升如临大敌,程玉林和程溪山是一家人,他这个哥哥虽然行事低调,但要为程玉林出头也不是不可能。
他怒斥,“你是不是太无耻了?!”
“你以为我要让你和她谈恋爱?”程溪山瞥他一眼,“想多了。”
“那你要干什么?”
“跟她谈恋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
李言升终于崩了脸色,“你他,妈......”
程溪山面无表情道,“然后甩了她,既然不爱,李同学应该不会被这场‘恋爱’分了心。同样的,你有什么经济需求,欢迎随时找我。”
画面定格在这场匪夷所思的谈话里,香薰燃到了一半,悄无声息的灭了。
李言升从回忆中清醒,这些东西像梦魇一样,这些年忙起来他以为自己忘记,其实没有。
桌案上摊着程玉林案的照片,他履行了给程溪山的承诺,在一个女孩爱他的巅峰将人抛弃,也在那个暑假,她被人谋杀。
他不知道程溪山对程玉林有什么样的恨意,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自责。
他不认为程玉林的死责任全在自己,但对这场骗局他有愧疚,并一直在愧疚。
程家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程吟,张天羽,程鉴水,程玉林......
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程溪山接到一通电话。
他站在玻璃窗前俯瞰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如果不行,就再关她几天吧。”
“鉴水她已经好很多了。”那头的人小心翼翼提醒,“我的意思是,要不试着减少治疗频率,那些药吃着也不太好。”
“你跟她商量。”程溪山语气冷漠,“她的事情除了钱,其他别来找我。”
那头道,“可毕竟是你妹妹......”
“程鉴水是心理有问题又不是失去生活能力,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不需要监护人。”程溪山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让她自己安分点。”
他挂了电话坐到了电脑前继续工作,旁边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程溪山喝了一口咖啡,他看到屏幕上出现了李言升三个字,眼神变得晦暗。
“出来,我有事问你。”
“现在是凌晨两点,你的时间观念是不是差的有点离谱?”程溪山听见那头仿佛有车流夹杂着风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有什么事情?”
“我在美术馆前面。”李言升抱着他的电脑,“我需要一些理由。”
“什么理由。”程溪山边接着电话边按下了地下一层的电梯按钮往地下停车场去。
隔绝信号的电梯间内,李言升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可他还是听清了。
“为什么要那么对程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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