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云冉肚子里的孩子,实际是云冉在周宅最大的牵挂。
只要孩子在,云冉绝不会忘了周从之,不会心甘情愿,接受阿娘安排改嫁,从此待在他身边。
林无霜也不会放走云冉。
孟宴宁复又从案几上捧起那青烟袅袅的烧蓝小盅,并着右手边的镂空鎏金小球,垂眸幽幽视之。眼前香雾飘渺,恍若隔梦。有人参禅百年,始终无法超脱人间疾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当初明明是她,俯首在他膝上,说要陪他一辈子,为什么转身,坐上了别人的花轿?
他旁的都不求,唯有一点点对爱的贪欲,如蛆附骨。可他又不敢让她发现,他竟对她,常怀卑劣之心。
这让他开始觉得,问题变得棘手了。
*
潘姨娘从角门偷溜回周宅内院时,突然发现林无霜竟然带着丫鬟绿枝在穿堂处等她。
穿堂风勾起两人裙摆,潘姨娘停下步子,便这么和她相对而立,一素一艳,一妖一正。
潘姨娘起先有点惊慌,可很快便定神,嘴角挑起个得意的弧度。
若说这女人想要如花娇嫩,还得靠男人滋润。不然便成了林无霜这样,老气横秋,叫人看见都要退避三舍。
幼女巧姐见到阿娘,欢喜地扑过来,抱着潘姨娘的膝盖,说还想吃好吃的。潘姨娘便高兴地将她抱起,扔掉她鬓角为葬礼所佩的素色绢花:“好好的,还戴这晦气玩意作甚?”
丧礼结束了,她们娘儿俩,也是时候开始新生活了。
但她没走几步,林无霜突然冷道:“为女子自当抱贞守一,上孝公婆,下睦妯娌。公爹新丧不满三年,倘若你现在意图私通周汝成,我劝你断了这份心思,不然我定不饶你。”
她这做儿媳的,平日怠慢自己便罢,这会竟还跟自己摆谱。
潘姨娘转了转腕上的金镯子,反唇讥笑,“成日里吃斋念佛,便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来这里教化众生?我倒是好奇,冉姐儿若离开周家,这周家家业就剩你我二人争,你保她做什么?”
林无霜铁青脸,斥道:“市井泼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潘姨娘父母都是贫农,没钱才将她卖给周汝成父亲做妾,平日最恨旁人戳她出身,脸色一时也厉害起来。
“你自己在屋里养男人,就不允许我在外头吃荤油?”
林无霜瞳孔蓦然皴裂,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娼妇,凭什么污人清白?”
“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潘姨娘冷笑,“别以为跟外人立贞节牌坊,关起门来就能掩住那骚味。我潘凤活那么久,头一回遇到你这般虚伪的女人,没来的叫人恶心!”
她说完,抱起自己的小女儿,竟是擦过林无霜的肩膀,径直走了。
母女两人离开许久,林无霜依然站在原地。
绿枝见林无霜脸色发沉,不由道:“大奶奶,此处风急,要不先回屋,我给您烧水暖暖身子?”
林无霜没有说话,但终于动了下步子。只是脚下似重达千钧,突然上不得阁楼。
夜里又下雪,平日,她总会在阁楼前眺望院子天井,想象天井外的景致。可今日她只是怔怔地不知看哪,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雪雕。
绿枝忍不住把管事周冬晴叫来,让他劝慰两句。
不想周冬晴方进屋中,林无霜猛地回头,愤懑地将手边珠串和刻满梵文的金钵砸过去。
“天杀的倭子,还来找我做什么!滚出去!”
雪白的菩提子结结实实砸在周冬晴的心口,哗啦啦散了一地。他愣怔片刻,却又似习惯,沉默而恭敬地蹲下身,将那雪珠一颗一颗,捡起。
“奶奶恼我,骂我,哪怕立刻杀了我。”他在她面前跪下,宽厚的掌呈上那串珠,真诚道,“只要奶奶高兴,我便心甘情愿。”
*
周从之的丧事结束后,云冉换下麻衣,只在腰间缠着一条白布。
春琴和秋蕊在替她更衣时,总觉得她腰身太细,少不得把布换成粗的,松松系着,免她看起来,一阵风便能刮跑。
看到那金灿灿的珠宝首饰,云冉忍不住想,那是周从之从前出海,特意为她采买的。便是戴根珍珠钗,如今都觉得刺目。为免睹物思人,她索性把自己埋进周宅的生意里。
和孟宴宁争执时,她提过要撑起周氏,逞口舌之能时厉害,真去做了,才知孟宴宁所言不虚。
既要着人催收账目、制定来年粗细香料的采购计划,又要给工人仆婢发月钱年钱、打点人情大礼种种。
她力有不殆,禁不住记挂孟宴宁。可他先前所为,又让她不敢、不愿给他去信。
他若真的在意她,会不会借父亲之案给自己报平安?她惶恐他真的寄信,又愁于他不寄。等了阵子,他竟是杳无音讯。
夜里翻风,云冉处理香药生意琐事归来,愈发不自得。
她突然开始摸不准,那叫她心惊肉跳的揣测,到底是不是她多心,一个人兵荒马乱。
途径小厨房,突然闻到股浓郁的肉香。
替周从之举丧开始,宅内主仆连日忙碌,饮食不调,都恨不得早些歇息,也不知是谁,还有心情在里头炖红烧肉。
云冉本还沉浸在守寡的伤愁中,此刻却免不了被那香气勾出馋虫。可她觉得自己嘴馋有点不体面,便打算进去教训一下,这个没有规矩,破坏气氛的下人。
才进屋,却发现是苏小莹。
“冉姐姐,你怎么来了?”
苏小莹的鼻头沾了些面粉,手不自然的背到身后,却忘了她身后的砂锅盖开着,红烧肉的香气,咕咚咕咚往外溢。
云冉语塞。
她确是忘了,这些日子苏小莹也在帮衬丧事,里外里忙得像个陀螺,没怎么好好吃饭。她最是活泼的年纪,又在长身体。
云冉不由心生怜爱,“我闻着味儿便知是你。但即便晚上饿了,也不该吃肥甘厚腻之物,我屋里有些板栗糕,你拿去垫垫肚子。”
苏小莹摆摆手,“姐姐误会了。我不饿,只是想给骆公子做些好吃的。”
云冉忆了半晌,才想起“骆公子”是谁。原是孟宴宁的朋友,孟宴宁呐。
离开茶楼时,云冉本想告诉她,骆青岚对她无意。可因为心里藏着诸多事,竟是忘了。此刻她额头上冒着细密汗珠,想是为了做这顿红烧肉,费了不少力气。
她正欲开口,苏小莹又道,
“还好姐姐先前提醒我,我还不知他闻到花香容易打喷嚏。女红我不熟,但做饭我拿手。想必这三五顿下来,他定被我吃得死死的。”
云冉不忍苏小莹撞南墙,叹道,
“我看骆公子衣着体面,定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说不定他想要娶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帮衬他生意的贵女,而不是会做饭的庖丁。”
苏小莹不以为然,“那样的贵女可多了,像我这样体贴的,他肯定没见过。但姐姐所虑不无道理,市面上好吃的东西,他应都尝过了。我当在做菜时,多多创新。”
她竟这般有主意,云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罢了。
*
她果然说到做到,隔三差五拿些自制菜去找骆青岚。本想拉云冉一起去,可云冉不知为何怕见孟宴宁,不敢去。
苏小莹只得自己去了,却碰了几鼻子灰,说自己的菜总被骆青岚转头丢进泔水桶。但她只当菜不合骆青岚胃口,仍让云冉到小厨房为她试菜。
香的辣的,咸的酸的,几顿下来,云冉泪眼汪汪。
她又想劝苏小莹莫要强扭苦瓜,可小厨房一灯如豆,苏小莹突然抱着膝盖蜷缩在高脚凳上,红着眼睛问她:“冉姐姐,你说骆公子是不是讨厌我?”
云冉愣怔了下,一时不敢告诉她真相:“肯定不是,他就是嘴硬心软。说不定你一走,他就从泔水桶里把菜捞出来吃了。”
“这也吃得下?”苏小莹果然又高兴,兴致勃勃地继续研究菜色。
云冉无奈,担心自己最近被她折腾得伤食,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忙在就寝前,差春琴秋蕊给她端来安胎药。
药味竟是怪得很。
云冉近来替周家经营香药生意,鼻子比平日敏感。她将药渣取来,细细检查,果然发现它并非安胎药,而是喝了没有裨益,又不至于害人的甘草汤。
谁偷偷替换了她的药?又为何要把安胎药,换成甘草汤?
云冉几乎立刻想让春琴去找林无霜。
秋蕊却拦她道:“二奶奶,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真相尚未明朗,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云冉心弦跳动:“林嫂子怎会害我?”
秋蕊四下里瞧着没人,才着春琴背门,压低声音对云冉道:“二奶奶,有件事我必须说与你知。那日我途经穿堂,偶然听到潘太太斥骂大奶奶,背地里偷汉子。”
云冉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便是怀疑过潘姨娘,也没法把偷汉子三字和林无霜联系起来。
秋蕊又道,“二奶奶,我一开始便觉得蹊跷,二爷没了,只要二奶奶离开周家,大奶奶便有机会继承周家产业,为何她会突然与你交好?”
云冉弱声道:“嫂子一个寡妇,原还养着个邦哥儿,如今邦哥儿丢了,她拿什么争家业?”
秋蕊摊手,这便不是她能解答的了。
云冉顿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再找林无霜。只让春琴秋蕊这阵子煎药时多加留意,若逮住鬼祟的,即刻来报。不承想主仆刚叙完话,外头突然传来花盆碎裂声。
春琴跑出去看,四里黑黢黢的,便又闭上院门,“是野猫罢?”
可因这小插曲,云冉更睡不着了。
她到周家时,满心眼都是周从之,爱屋及乌,以为周家人都是善类。天塌下来,周从之替她顶着。如今周从之不在,她突然无比惶恐。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再次想起孟宴宁——
他这么久对她不闻不问,是不是真的生她的气了?他或许,真的是出于关心,才撺掇自己改嫁吧?……倘若他此刻在她身边,能给她出个主意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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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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