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周从之,孟宴宁的态度总不大好。就像跟周从之有仇一样。
他或许不知,周家有钱,周从之又孝敬阿爹阿娘,倘若还活着,云冉肯定不会麻烦他。
莫不是读书人都不喜欢铜臭满身的商贾?可她父亲亦是商贾。
“冉冉。”孟宴宁闻言,口吻倒是缓了,“你若实在喜欢,这貂裘,我再想办法送到父亲手中。”
“二哥哥的意思是,我还能再来探监吗?”云冉抬眸,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又高兴起来。
“嗯。”孟宴宁揩了揩她脸上的泪,却没有因为自己的妥协而欢愉。
他突然不想再说什么,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笼,“好了,继续走吧。马上就到了。”
晃动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红色的砖墙上,如獠牙毕露的凶兽,笼罩住了比他矮一截的云冉。
云冉不知怎么,想到他方才轻轻托住自己后背的那只手。
应当只是为了保护她吧?
可她又觉得自己好笑,现在什么时候了,怎么挂念起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人停在过道尽头一间房前,面向他们的那面墙,仅有扇十来寸的气窗。孟宴宁回身道:“伯父住的,便是这间了。”
条件的确比先前经过的好点,可远不如家里。云冉心下悲戚,正要进屋,狱卒阻拦道:“知县大人有令,只能在外面探视。”
云冉便可怜地看向孟宴宁,刻意扯了扯他的袖口,“二哥哥……”
孟宴宁道,“冉冉,伯父是重犯。”
云冉不死心,咬了咬唇,泪眼楚楚,“二哥哥,别生我方才呛你的气……快帮帮我吧。”
她知道,自己总当主动些,才能求得他帮衬。左右他是她的兄长,她可以更恣意大胆,用指尖去勾勾他的指尖,激发他的同情心。那冰腻指尖,触到他凉薄指骨,孟宴宁倏尔抬眸。
喉结浮动。“冉冉。”
云冉不饶他,仍软软地,极有耐心地祈求。直到他终于难耐,给她搬来一张凳子。
云冉忙不迭站上去,真的看见父亲了,不免为自己小伎俩得逞高兴。
牢内光线昏暗,云昶背对她,坐在铺着稻草的石床上。房间内陈设还算干净,也没有奇怪的腐臭味。
云冉笑道:“二哥哥,父亲的重枷已经脱了呀。”
“嗯,使些银子,便可以脱的。”
云冉心底一暖,“二哥哥,你真好。”她因站得高,想叫他听到,便猫腰凑近他小声地说。温软香甜的气息,擦过他颈项。
孟宴宁喉结再次浮动,发出嘶嘶低喘。
“二哥哥,你的耳根怎么有点红?”云冉好奇。
“天气太冷,冻着了。”孟宴宁口吻压抑。
云冉不免往手心哈了口气,去揉搓他的耳廓,“我给你暖暖。”
孟宴宁蓦然攥住她手腕,眸色深赤,“冉冉。”
又是那副忽近忽远的态度,像是责备她没规矩。
“不弄便不弄。”云冉委屈得很。
反正确认父亲平安,便不必刻意讨好了。也不必担心他对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
云冉撇开孟宴宁,透过气窗再次呼唤父亲。
云昶闻声,哑着嗓子道:“冉姐儿,是你吗?”
云冉一下红了眼眶:“是我,爹爹,这些日子您还好吗?”
“我还好,不知你娘和祖母怎么样了?”
“她们也好,只是心中牵挂您。宁哥哥知晓你是冤枉的,已经向县太爷陈情,很快你就要出狱了。”
云昶蓦然喟叹:“惭愧,惭愧。宁哥儿也找过我。你今天能来看我,是宁哥儿在暗中周旋吧?我当初薄待宁哥儿,一心放在你和你弟弟身上,也是存了他非我亲生儿子的念头。没想到他不计前嫌,替我料理诸事。”
孟宴宁面色端和,竟无一丝怨怼之意。
云冉不由想起,父亲从前的确并不待见孟宴宁,嫌他羸弱深沉,又是娘和前夫的孩子,不让自己和他过多来往。而那时孟舶干因故被贬谪到岭南地界,不知何时能平反,孟宴宁便成了云家最尴尬的存在。
孟宴宁也不合群,常常独自枯坐于荷花池畔,一坐便是一整日。
云冉那时没听父亲的唠叨,老是主动找他玩。
她也没旁的心思,只觉得族训有言,待亲待友,都当和睦悦色,不得傲慢刻薄。而且接触起来,也不觉得他多可怕嘛。
谁能想到,曾经寡言孤僻的少年,如今成了家宅唯一的希望?父亲历经此案,也会对他,极大的改观了吧?
孟宴宁端详她,忽地失笑,“冉冉,探视时间有限,务必长话短说。”
云冉这才回神,暗怪自己怎么光顾着看他了,摇摇头拂去乱动的心思,才继续和父亲闲叙,将祖母和娘亲殷切关怀之语一一交代,叮嘱他多加餐饭,千万宽心,家中一切都好。
父亲回应,默然半晌,竟是涕泪纵横。
“冉姐儿长大了,难为你这些日子,为我奔波操心。”
他正想起身,忽然咚的一声又坐下,痛得倒吸冷气。
云冉看不清里面光景,忧切道:“爹爹,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不碍事,可能只是坐久了。”
云冉不相信。
父亲每每晨起,都要打一套五禽戏,身子骨素来硬朗,怎会如此反常,莫非膝盖出了问题?
一着急,竟然没站稳,从凳子上摔下来。她吓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想把住什么。
孟宴宁脸色微变,迅捷横臂托住她瘦弱的背脊。许是手臂承托的力量不足,他又突然松开,叫云冉直接跌入他胸膛,陷入他的怀抱。
他看着云冉,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脸上,直叫云冉浑身酥麻。
“二哥哥……”云冉一时呆住了,好半晌才想起推开他。
孟宴宁也似惊醒。
“冉冉,你总这般冒失。”他将她扶正,语气恢复一贯的平淡,尾调却粘腻喑哑。
云冉忙扶着他肩膀跳下凳子,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不好意思道,“对不起,二哥哥。”
刚才要不是孟宴宁,自己确实差点摔了。他气恼也是应该的。
孟宴宁手背到身后,又不自觉掰了掰指骨。
她可能不知道,她落在人的怀里像一只温热馨香的雀儿。他仿佛轻易的,便能将她折断。
“罢了。只是探视时间到了,下次要小心些。”
云冉这才笑起来,讨好地过去晃了晃他胳膊,“我就知道二哥哥不会生我的气。你最好了。”
离了大狱,云冉才敢皱起小脸:“二哥哥,都怪我耽误时间,也不知道爹爹怎么突然起不了身了?”
“想必是有人对伯父用了私刑,想将他屈打成招。”孟宴宁神色仿佛凝重。
云冉吓得脸色苍白,这样下去父亲哪还能等到平安出狱呀!她指尖缠绞锦帕,不免又想让孟宴宁找大夫照看父亲。
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云冉思前想后,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二哥哥,你,你不日便要科举,缺什么东西吗?从之有个表叔,专门卖砚台的,哥哥若喜欢,我送你一套。”
她想着送完了东西,也才好再把话题转到父亲身上。
“冉冉,你觉得我如今,缺的是砚台么?”孟宴宁停下脚步。
“那二哥哥现在,到底缺什么?”云冉赧然,实在是被问住了。
孟宴宁看着她,目色变得炽烈。可动了动唇,还是将手背到身后,掰响指骨:“没什么,冉冉,你也不用同我绕弯子,伯父的伤势,我这做兄长的,能不帮衬照看?”
原来他早看穿自己的小心思。云冉尴尬低头,耳尖都红了。
*
得了孟宴宁应承,云冉还是很高兴的。不过上马车后,想起和孟宴宁种种,脸又热热的。
孟宴宁忽然从后面跟上,说她方才心事重重,他不放心,顺路送她回周宅。
云冉看着他,心里确实乱乱的,又不好推辞。
“那,那就劳烦二哥哥了。”
马车轱辘在积雪尚未扫清的大道上,吱呀吱呀的滚动。
云冉忙了一天,总算有些累了,在马车壁内疲惫地阖着眼帘。车内熏着暖烘烘的安息香,和孟宴宁那日在春风楼熏的一样。
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周宅门前,云冉还没有醒,忽然听到一阵呵斥声。
周从之的小叔子周汝成并着几个周家亲戚堵在周宅前,怪道周汝成好几日没来周宅闹,原是一场大雪,叫他害了几天热病,躺了些日子。身体刚好,就急吼吼来了。
这周汝成三十来岁,不学无术,老爷子死后,只给了他东市几间铺面。至于周家的布庄和香药生意,都由周从之父亲接管,后又归周从之所有。
周汝成不善经营,仅有的几间铺面,这些年也叫他打理的江河日下。他的心思自然落在了周从之这一脉上。
朝廷年年向周家购置丝绸香药,利润丰厚流油,他想不通老爷子为何如此偏心,哪怕是条狗,养十几年也总有感情。
以前周从之在,他不敢吱声。而今只剩一家妇孺,只要丧事一办,他便可顺理成章霸占这些财产。
潘姨娘虽也出了宅门,却被他的气势闹得缩在门角,像瘸脚的鸡似的,一动不敢动。
唯有苏小莹,此刻和大嫂同仇敌忾。
苏小莹行事不如大嫂稳重,柳眉倒竖,指着小叔便骂:“我表哥不过是失踪了,你便三天两头要闹着办丧,莫非是你杀了他不成?”
周汝成啐道,“小丫头片子,吃我们周家的,用我们周家的,还敢指你小叔我的鼻子。你姨娘就这么教你的?”
一句话就把苏小莹噎得脸通红,憋着泪,躲到了林无霜背后。
林无霜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小莹是大房的人,便是训斥,也轮不到叔叔。丧事我们不是不办,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人下落不明,不可能草草了事。再者,丑话说在前头,冉妹妹肚子里还怀着个,便是从之没了,这家业也落不到叔叔手里。”
周汝成脸色青黑,“嫂子是个稳重人,说话却忒难听?我不过为了周家着想,如今周家没个男人,外头谁不惦着分一杯羹?咱把从之的丧事了了,叫他走得体面,也好过现在死水一潭。再说了,你为定康守了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何必赖在周家不走呢?”
林无霜神色骤冷,浑身都要颤抖起来。
“叔叔,慎言!”
周汝成嗤笑。
“我实话实说罢了!诸位也知道,我汝成是个实在人。此番过来,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我今天得到衙门的消息,已有人找到周小侄的尸身,只是人现在泡得肿大,还停在我家院中。我惶恐你们妇道人家,受不得惊吓,故而未曾抬来。”
云冉将将下马车,听得这一句,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便要倒下去。
春琴秋蕊急急搀扶,才稳住她身形。
一旁跟随的孟宴宁,亦顿住步子,平眸观着眼前闹剧。只是他的嘴角却不合时宜,荒诞诡谲的,咧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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