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我跟前来,”昭朔指了指自己近前的位置,“站在这儿。”
熵硕只得走过去,刚在她面前站定,只听她又问,“如实的告诉我,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私藏赤漓的事,有还是没有。”
他却不回话。
“跪下。”她喝令道。
他很不情愿,但她神情不容抗拒。他看了看她,索性又上前一步,几乎贴近了她跪下去。
这让她开始不自在了,他身量可真高,跪下来,还比坐着的她高出一截。偏还跪得那么近,两人近在咫尺,他的目光就在她额前,她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身子,他却原地不动。
但凡他神情中有一丝挑衅或是轻佻,她便要发作了。可是他神情纯澈,双眸甚至还透着些许无辜。也罢,是她让他到跟前来的。
她将声量放低了些,“现在说,私藏赤漓这件事,有还是没有。”
他想了想,点点头,“有。”
昭朔心下一寒,盯着他问道:“藏他干什么,人现在哪里,为什么不和虚摩一起押送回骊歌?”
“用他做人质,向冥界赤鸢长公主借兵,以助嵘王。”他说。
昭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心神,“此事前前后后,一一具陈,不可瞒我。”
熵硕看着她,慢慢将此事前后经过,以及那晚见高崎王的所言所叙,皆如实告诉了她。这事说出来,她便是除赤漓和高崎王之外,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了。他说完,静静地只等着她的发落。
他轻缓的语气,却字字如剑,刺得她前心后背阵阵发寒。
“你好大的胆子,”她盯着他,惊怒交织,边摇头边字字清晰地叹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驻扎在饶冲的是我父皇的兵马,嵘王一向不安分,他跟那些兵马交战,便是与我父皇撕破了脸面,从此势不两立。你章都国地近骊歌,是我父皇的肱骨附国,你帮嵘王?熵硕,你在想什么?”
熵硕低下头,没有回她的话。
昭朔越发深思一回,既像是跟他说,又像是在自语,“我知道了,怪不得,殊善这件事,明明是她言行无状在先,父皇却重责你,我原本还替你抱屈,觉得父皇如何这样不念及你的战功,一味袒护殊善姐姐。现在看来,你是一点儿也不冤啊。”
熵硕不敢发一语,只默默听她训话。
“还有,”昭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说呢,父皇这次和嵘王交战,怎么不派章都的兵马,而是派平瀛国和玮贵妃母族的兵马,我原本还以为只是因为你母亲是高崎王女儿的缘故。原来,是父皇已经疑心你了。”
“熵硕,”她忽然叫他,“你可曾听闻过关于我的传言?我的身世,与嵘王之间的牵扯。”
他点了一下头。
她放缓语气,“你说说,都听过一些什么?”
他迟疑片刻,却不太好说。
“怎么?”她皱眉。
“没有人交代过我,若你问这些,我能不能说。”他说道。
“你但说无妨,我不怪你。”
熵硕有些磕绊地说道:“我听人说过,你母亲被神皇接进宫中,没多久就生下了你……疑心你其实是嵘王的女儿。”
“嗯,是的,”她点点头,“我一直活在这流言蜚语中。外面的人都疑心了,我父皇难道就不疑心?我但凡遇着跟这些是是非非有牵扯的事,一向退避三舍。亏我在骊歌时,因为怜惜你的遭遇,还向我父皇求情,让他放过你。我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桩事,你居然私藏人质,向冥界借兵,去帮嵘王……”
她说着,“砰!”的一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低喝道,“你叫我怎么跟父皇说得清楚!”
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从桌案上将她的手拽下来,攥紧了她的袖口,不让她再拍,“他们没有实证的。”
她叹笑,“我知道他们没有实证,我知道你身手好,事情也做的滴水不漏,可是父皇借殊善的事惩治你的时候,跟你要实证了吗?若是铁了心要办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先前嵘王未有动静,我父皇也许只是疑心你留着人质作何用,还能放你出骊歌来龙栖村找我。现在嵘王与父皇交战,嵘王军势突然大增,父皇定然能猜出一二了。我们此次回骊歌,他若是直接将你拿下讯问,你将如何应对,想过吗?”
他自然没有想过,他其实开始做这件事时,便尽全力使人抓不着把柄,其余的,全凭着一腔孤勇莽直了。因为这件事他不忍心对王祖父袖手旁观,但是又别无他法。
昭朔见他沉默,恼火叹道,“连这个你都没想过,就敢去做!”说着另一只手又重重拍在桌案上。
他又拽住她那只手的衣袖,继而沿着她的衣袖,索性将她两只手都握在自己手掌中。
“你放开我!”昭朔使力去挣脱自己的双手。
他摇摇头并不放,紧紧攥住她的手,“我知道是我做错了,若是讯问,我一定自承其责,不会连累你。”
她看着他,只觉少年一片坦荡之心让人心痛。
“熵硕,你一向在军中,征伐之事自是精熟,却不知朝中险恶,你没有跟我父皇深切相处过,不知其疑心之深重。你也不知玮贵妃及其母族,还有平瀛国雪狼一族,如何与你父王暗中针锋相对,争权夺势,于皇庭和章都国之间如何狡诈离间。你也不知道玮贵妃如何暗害我,我的身世流言便是她传出来的。他们向来能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搅弄风云,没理也要夺三分,
更何况你确有其事!你想的简单,自承其责。我告诉你,若是你坦荡承认了,接下来玮贵妃便能撺掇着我父皇,派兵与章都国交战。若是你父王胜了暂且不提,若是你父王败了,她会想尽办法让章都国换主,若是成了,她接下来会企图让你父王及银狼一族全族覆灭。这样的事你想过吗?”
剩下还有几句话,昭朔没有明说出来,那便是,除非你干脆横下心来,与神皇决一死战,一心助嵘王,令神界易主。
她盯着他,他肯定没有想过这么远。他这样想,他的父王也绝不会答应。
他自己战力再高,身后无兵马,一切皆枉然。
他聪明,可以想到拿赤漓逼冥界出兵,即能将章都国撇出来,不被高崎王牵连进去,又能圆了高崎王的借兵之请。但是他心思又单纯,不考虑这背后的利害。也没有干脆横下心来,决然立定志向,欲为某事之决心。
他心智到底还是个孩子。一个重情重义的少年,他只是舍不得牵连父母,舍不得牵连章都国,又不忍心王祖父在嵘王麾下孤军奋战。
一片沉寂,空气几乎都凝滞了,她方才那一连串追问,让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垂着脸听她数落。
昭朔也看出他这令人奇怪之处,私底下胆子很大,什么事都敢做。而且面对殊善公主的欺辱,敢出手打皇家禁卫。又有着能直接从大军中生擒敌将的战力,据说这本事无人能敌。可是她说他两句,他又乖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任由她呵斥逼问,没有一点反抗,她甚至觉得他有点怕自己。
弄得她有气都不知道怎么发泄了,再说下去像是欺负他似的。
她长叹一声,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好了,我不拍桌子,你放开我。”
他看看她,渐渐松了手劲儿。
她抽出双手,站起身来,满心思虑着往屋中走去。
他也站起身,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你别跟我进来,”昭朔突然说道,指了指他身后空地,“退后,就站在院子里,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想一想之后你要怎么做。”
熵硕停住了脚步,映在夜色中的身影有些孤独。
“我让你给我站好!趁着夜风清凉,你冷静想清楚,再来跟我说。”昭朔正色道,“想不清楚,你就一直站着。”
他听她这样说,沉默中隐隐几分不情愿,但还是乖乖正了正身,端然而立。
昭朔素来是个恼火来的快,又容易心软的人。然而此刻终究没可怜他,转身进了屋子,重重摔上门,让他自己在外面罚站。
她坐在桌边,扶额暗忖。想起在骊歌时,父皇跟她说要将熵硕赏赐给她的事。熵硕是殊善公主看上的人,父皇此举很是反常。但是她先前没有多想,只道是父皇因为托她千里迢迢来找灵狐,所以想要弥补她。现在想来,父皇那日前后话语似乎都有试探,兴许这次遣熵硕来龙栖村卫护她,也有探测之意。不然怎么会告诉殊善公主和付渊,她就在龙栖村。兴许就是让他们来看看她究竟在干什么。
昭朔越想越觉得背后发凉。
赤漓……付漓。
她忽然想起被锁在虚境中那个叫付漓的记忆灵体。便打开魂锁将他召唤出来。几日没有为难他了,现在看上去没有那么虚弱了。
她没有直接用控魂术,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受不住晕过去。而是分出曩昔草的一缕灵魄,附在他的身上。强行打开他关于母亲身份的记忆。
“我没见过我母亲,只是听宫人私下说过,我母亲是冥界的赤鸢长公主。”付漓很无奈地告诉她,“其余的,我真的不知道。”
赤鸢长公主,果然如她所料,这灵体果然来自赤漓。
曩昔草突然暗自冲昭朔说道:“公主,此人只有一半的神识和记忆。关于他母亲确实只知道这么多。”
若是将此人和在高崎王手中的赤漓合一,就完整了。
“你为何这么看着我,我疑心你认识我,”昭朔看着他说道,“第一次见你,你的眼神分明是早就认识我。还有,曩昔草中有一段被封的记忆,如何打开?”
“那个我打不开。”付漓说着垂下眼帘,“我也并不认得你。”
曩昔草回道:“要打开那段记忆,恐怕要找他元身。公主,此人如今的真身是赤漓的一滴血水,不可再施术了。”
昭朔看他那脸色果然又不好了。这元气太弱了,昭朔皱眉,忙挥手撤下了曩昔草的那缕灵魄,但是也没有重将付漓收回去。
“你先坐在这里休息。”昭朔指了指一把椅子。
他坐下来,目光低垂,很安静,也很懂礼数分寸,并不四处乱看。分身与元身的性情大概是一致的,昭朔感觉他应该是个极温和的人。
她控摄这个分身,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也并没有特别防备。
眼下熵硕这件事才最让她费神。她坐在桌边,扶额闭目,前前后后思忖了一番,一个主意渐渐萌芽,有了雏形。他们能离间,她也能。这个付漓,便是上天送给她的利器。
虽然具体怎么做,还需细细斟酌,但是心意已定,她也顿觉开朗起来。
她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熵硕已经在外面站了大半个时辰,她起身,对付漓说:“等会儿我叫你时,你便出来。”
“好。”付漓抬头,唇角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昭朔推门出去,见熵硕没有一丝耍滑,还是像刚才那样端端地站着,她心里的气更消下去好些。
她走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想好怎么办了吗?”
他望着她却说:“你不要生气。”
昭朔有些不悦,“你管我生不生气,我问你想到办法了没有。”
他摇了一下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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