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朔尽快地平复了心神,这些日子对他的所言所行虽有些冒犯,可谁让他变作小狼崽子隐瞒身份,她又不知情。
要不是今日殊善来闹事,他还不肯现出人身亮明身份。可见也是自己愿意的。
再说,冒犯了又怎么样,即便真的跟她在一起,难道还委屈他?
想到此处,倒没什么尴尬的了。她将心神转移到在底下收拾院落的付渊身上。
这付渊雪白的头发,通身的气韵,跟那个被她锁在虚境中的付漓还真是像亲兄弟。
“付渊,你抬起脸来。”昭朔忽然命令道。
这话一出,身旁熵硕怔了一下,看了看昭朔,又看了看付渊。
付渊也怔了一下,但随之一笑,恭恭敬敬抬起脸来,让昭朔公主端详。他瞟了熵硕一眼,只觉熵硕脸色阴沉很不好看。他突然有些得意,眉眼之间如春水潋滟的笑意,越发荡漾开来,语气也多了几分轻佻,问昭朔:“公主,我与您身边儿那位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啊?”
昭朔倒是被逗笑了,伸手隔空朝下指了指他,“你这个油嘴滑舌的,我殊善姐姐可还没走远呢,你不安分啊。”
“其实我平瀛与您的渊源颇深,您在朝邑行宫住的那些年,我想与公主说话,公主却总是不理我。”付渊神色遗憾,笑意也褪了几分。
朝邑行宫,就在平瀛国境内。她记得自己确实在那里住了很久,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记忆。她想不起其中的任何细节,最清楚的记忆,大概就是那时的她,每日总在猜想,父皇什么时候才能消气,接自己回去。对,她记得是自己和父皇置气,又被玮贵妃等人不容,才被贬居朝邑行宫的。
她沉默不语,陷入那段模糊如雾霭的记忆中,有些失神。
“公主,想起来了吗?”付渊轻声问道。
因为付渊这话语很轻,所以并未将昭朔从神游中拉回来。
“你哪那么多话!”倒是一旁的熵硕,突然凌空炸想的一声喝问,着实吓了昭朔一跳。
付渊也被惊道:“你抽什么风,吓死我了!”
昭朔也十分气恼,因受惊导致的心跳如闷锤般在胸腔里嗵嗵作响。但是她不愿意当着付渊等一行雪狼族的面冲熵硕发脾气,便忍了回去。
此刻后院狼藉被拾掇得差不多了。
“公主看看,收拾成这样可还行?”付渊问道。
“好,可以了,”昭朔点点头,“你若聪明,应该知道别撺掇殊善公主生事,好好劝着她,稳着这个局面,你也□□宠不衰。”
“臣子明白,一定好好劝解殊善公主。”付渊笑着一礼,随即看了看昭朔公主,犹疑问道,“这屋顶看着颇高,公主如何下来,可需臣子相助?”
昭朔自然不会让他帮忙,可还没开口,就听熵硕在一旁说道:“这事不用你管,带着你的人走。”
付渊两次被抢白,忍无可忍,指着他冲昭朔说道:“公主,此人太没规矩了,几次跟公主抢话。”
昭朔看付渊的模样有些好笑,但也只按耐着说道:“好了,你去吧。”
“是。”付渊瞅了熵硕一眼,冲手下随行道,“走。”
待付渊一行人都退出院子,顿时清静不少。
昭朔起身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中,对熵硕说,“以后不许抢我的话,刚才是给你留颜面,没有呵斥你。”
他沉默不回应。
“听到了没有。”她不悦地问道。
“嗯。”他闷声应道。
她走到刚才爬上来的天窗朝下看,里面垒着的椅子凳子都已经掉落在地上,窗下连个倚仗都没有,肯定是不能原路回去。
她又到屋檐边朝下望,确实高。她没什么腿脚功夫,若是硬跳必然受伤,召唤云蝶也是太大动阵仗了。
熵硕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前后徘徊一番,然后看向他。
“你带人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过吗?”昭朔问道。
“没有,”他说,“但是我可以。”
“好,”昭朔冲他招招手,“过来,带我下去。”
熵硕走过来,一只手揽上她的腰,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弯身,另一只手就要揽在她膝下。
“不是,等等”昭朔推了推他,挪开了腿,“你是要抱我吗?”
“嗯。”他点了一下头。
“这需要抱着?”她觉得只要扶着她带一下应该也是可以的。
“要抱的,不然会摔到你。”他说。
“哦,好。”她点点头,冲他抬起手。
他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轻松地像抱起一束早春柳绦一般,从屋檐纵身一跃,轻缓落地,一点动荡都没有。
昭朔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亲昵地抱过,小时候就连母亲也没有抱过她。
更别提少年郎。她这半年在父皇面前得宠,也有人巴结她,给她送来美公子。但是她只是装装样子养在府中,过段时间便找由头还他们自由身回家去了。
第一次这么双脚离地被抱起来,她面上平静,心里的水波却荡开了圈圈涟漪。还似有阳光暖暖地照在上面,彩光粼粼。很温暖,她很少有这样温暖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脸颊都有些热了。
凉亭中的灵狐草忽然低声唤她,“公主?”
“你怎么在这里?”昭朔问道。
“我在这里看着,回骊歌后给公主作证呢,是他们先来找事。”灵狐笑道。
“好。”昭朔点点头,“你先在这里,我前头处理好了事,再来挪你。”
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从墙边拿了长夹子,在草丛中夹出刚才殊善被射落的发簪。
她去厨房清洗发簪,吩咐熵硕:“去将你上锁的门窗都打开。”
她将洗干净的发簪放在正屋的桌子上。走出房门,径直走到院中石桌边,却见熵硕远远瞧着自己,没有上前。看样子也知道现在该跟他问话了。
“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昭朔说着坐在石桌边,冲他招招手,“过来。”
他慢慢走上前来,在离她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见她盯着自己打量,有些局促不安。
在昭朔看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当初在地牢时,他看见的只是她脸上那个凤蝶面具。而她也因为眼睛受伤只看见了他模糊的影子。
在龙栖村这段日子,他将她看了个清楚,可是她一直以为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个小狼崽子。
此刻细细打量他,不由令她感叹天地造物之神奇,竟能生出这样漂亮的混血狼崽子,很巧妙地集尽两家之所长。尤其他眉峰之下,那双幽深的眼睛,眸光犀利却又覆着一层阴郁,莹黑眸底隐隐泛着绿光,似深渊河流又似夜空星辰,透出他血脉中遗传下来的那支悠远族群亘古的苍凉。
他平静,甚至显得挺乖顺。然而那犀利眸光和略沉的唇角,令她轻易便洞察出他身上那股子倔强不驯的劲儿。
他左边耳骨上居然还钉着一只铜钱大的银色小蝴蝶,这是刚才在屋顶时昭朔就看见了。只觉灵动可爱,和他耳后那缕隐在黑发之下的银亮头发相得益彰。
昭朔看得出神,许久才发觉熵硕已经被她盯得全身不自在。
“你就是熵硕。”昭朔再次跟他确认身份,她语气冰凉凌厉,神情好似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嗯。”熵硕点点头。
昭朔指了指他耳后,“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
这话戳到了熵硕的痛处,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平素最讨厌有人问他或者打趣他的头发,但此刻少不得乖乖回话,“我混了旁支。”说完就低下头去,不想看她的神情。
其实关于他的事,昭朔多少知道也能猜出一些。但因为他变小狼崽子糊弄自己这件事,昭朔到底心有不悦,似乎有意往他痛处上戳。
“混了哪支?”她继续问。
“我王祖父,是高崎玄狼。”他说,声音更低了。玄狼,在狼族中是最为人所不齿的蛮族。
他们狼族以毛色排尊卑,章都国银狼族最为尊贵,其次是平瀛国雪狼,继而是苍峦国青狼,最低下者便是高崎玄狼。但是玄狼本族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视其他狼族为腐朽平庸之辈,认为自己才是天选的高贵族系。
可熵硕是出生在章都国银狼族的,他身上兼并最为尊贵和最为低贱的两个血统。可想他在章都国的日子有多尴尬和难过。
“王祖父……高崎玄狼,”昭朔重复着熵硕的话,“是你母族那边的王祖父。”
“嗯。”他点点头。
“那你母亲?”昭朔问道。
“母后不是我这样,”他摇摇头,“母后是银色的,她承了我王祖母,王祖母是章都国银狼琮珈氏。”熵硕已经不想让昭朔公主再问了,索性将牵扯到的上代联姻也都说了出来。
可是昭朔并没有放过他,“那就单你是这样?”
熵硕没有再应声,只默默点了一下头,将脸别向一边。
皇室皆是凤凰一族,并没有狼族这样的尊卑区分。所以昭朔虽然是想借此事戳一戳他,但是到底不能对此伤害感同身受,她想象不出这些问话让他难受到什么程度。
但她可以看出来,眼见着他情态非常低落和难堪,昭朔放过了他,换了一个话头。
“你到龙栖村干什么来了?”昭朔问。
“陛下吩咐,让我来护你周全。”熵硕回说。
“既如此,为什么变个小狼崽子模样哄骗我。”昭朔语气不悦。
他听这话忙冲她摇摇头,“不是想要哄骗……”但是又不知该从何解释,便默默地说了个很牵强的借口,“我父王让我这样。”
“你父王?”昭朔略一思忖,笑道,“你父王是不是怕我像殊善公主一样相中你。”
他有些慌,摇摇头,可是回忆那日父王让他不要现人身时,话语中好像就是这个意思。她又问得这样直白,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中有些委屈和求她放过别再问的感觉。
“怕我像殊善一样看上你,所以你变个小狼崽子模样,哄得我天天伺候你,给你喂饭,给你洗澡,晚上还抱着你睡觉。”昭朔语气越发寒凉。
“姐……姐姐。”他突然默默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在龙栖村相处的这段日子,昭朔在他面前一直是这么自称的,他本想让昭朔念在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别再生气。
然而这个称呼此刻说出来简直就是挑衅。果然,如同火上浇油般,再次激怒了昭朔。
“不许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她这句话好似一掌将他击出千里之外。
熵硕从她神色中已经感觉到她是真的非常生气了,他越发无措,只静静望着她,手却不自觉地攥住了衣摆。
“说话,这事怎么清算?”昭朔问道。
“我……领罚。”他说,片刻又补了句,“是我的错。”
“怎么罚?”昭朔问道。
他也不知道,只好说:“怎么罚我都认,到你不生气为止。”
“好,”昭朔点点头,“这件事先记着,等会儿一并算。还有一件,刚才殊善在院中,说你私藏赤漓的事。我在骊歌时,也听到过关于此事的传闻。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原本昭朔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过,她坚信这是传闻。只因熵硕此刻就在眼前,刚才殊善公主也说起这件事,而她自身现在也跟熵硕有些牵扯,所以还是想问一问。
原本也就是想问一问,他若否认此事,她也就作罢了。可是他却没有否认,虽然也没有承认,可是他默默地望着她,眸中闪过犹疑之色,这摆明了就是其中确有隐情。
这倒让她突然警觉起来。
“我在问你话,”她盯着他,告诫道,“你不许隐瞒我,若是让我知道你瞒我,我不会饶你。”
他不想骗她,也不想告诉她。这件事最好就是她不问,他也不说。可是她问了,这件事要不要说的抉择便迫在眉睫。
他与她沉默僵持……
昭朔突然心生恼火,不禁皱起眉沉声命令:“你过来。”
他不能抗命,只得慢慢朝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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