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寂,众人皆不敢再出声。莫常侍悄悄觑了眼昭朔公主神色,也缄口不言。
许久,昭朔仰头叹息一声,失笑道:“还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莫常侍这才忙劝慰道:“公主,熵硕数日不进食,恐怕饿糊涂了。公主别与他一般见识。不如……哄他吃了,回去跟陛下复命,陛下高兴,皆大欢喜啊。”
“好一个皆大欢喜,我辛苦半日,被人搅成这样,若不去喂他,反倒都成了我的不对?”昭朔反问。
“今日详情,老奴自会向陛下细细禀报,绝不使公主委屈。”莫常侍躬身道。
昭朔吩咐狱吏,“随我进去,给我把牢门打开。“
“快去快去,好生协助公主。”莫常侍忙冲狱吏挥手示意。
牢门的厚重锁链哐啷一声打开,狱吏引着昭朔进去。行至熵硕身边两三步远,狱吏却不再上前,退至昭朔身后道:“熵硕殿下,昭朔公主来了,你切不可再无礼。”
昭朔吩咐道:“我眼睛看不清,你去照顾他用饭,我在这看着。”
“不要靠近我,你出去。”熵硕道。
狱吏为难,小心瞄着昭朔。
“你出去。”熵硕加重语气,“不然我饿死也不吃。”
昭朔摆手示意。狱吏将食盒递给昭朔,点了盏灯烛,忙溜之大吉。
昭朔提着食盒,朝墙边人影行去,蹲下身,将食盒放在地上,看着他。
牢内灯火昏暗,她双目也模糊,看不清他相貌,但仅凭那隐约的眉眼轮廓,便足以堪称极品。
也难怪,把个殊善姐姐迷得神魂颠倒。即便是她,自认是早已绝了七情六欲的木石之人,也不禁触动。
只是那唇角挂的血迹,一直蔓延至颈项衣领中,刺目惊心。
“你好大的脸面,让我来喂你用饭,你是看着我好欺负。”昭朔冷声问道。
熵硕摇摇头,扬了扬手,只听一声冰冷刺耳的铁链锒铛。她这才发现他双手被镣铐锁着,还坠有皮鞠大的坠铁。这坠铁非一般器物,是一件法器,里面注入了千年的岩髓。他这一扬手,相当于扬起了一座小石山。饿了几日了,还有这力气,怪不得狱吏都不敢靠近。
再全身打量他,双脚也有重重镣铐,镣铐另一端锁于四周粗壮铜柱上。四肢都极其受限,一条腿尚可蜷起,那条断了的左腿却也只能直直地瘫着。
牢内阴冷闷湿,他只着单薄里衣,全身上下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昭朔不禁回忆大军回朝那日,父皇携皇妃及众多皇子公主去鹿野山关亲迎,昭朔也去了。
大军到时已是夜晚,前锋铁骑已至鹿野,后军还在百里之外的凌川。旌旗连绵,火把耀耀,军威赫赫,好生壮阔。昭朔不想和殊善及其母妃凑太近,便没有同父皇和众人一起下关楼。
听见有臣子跟她说,那位就是立下首功的前锋大将熵硕。她便顺着那臣子手指遥遥望了一眼。
尚且记得一方绣有狼啸图的滚金黑底翎羽大纛,上有“章都”二字,侧下方便是前锋大将牙旗,书有一个“熵”字。
那“熵”字牙旗下,一年轻将领,瘦高身量,立于马侧,虽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态,但依旧挺拔如青松一般。因火光缭绕,距离又远,便没看清他相貌。
只觉他站在那荟萃云集的各路兵马大将,以及众多诸侯神国仪表非凡的王子王孙中,依然非常出众夺目。
她当时还不禁与人赞叹一声,果然是天选的骁勇将才,得此良将,是我朝大幸,当以珍宝视之,方不负天恩!
谁想如今,竟落得这般惨状。
她突然不忍再说什么,坐下来,将食盒打开,里面的炭火刚熄,肉羹在小银锅中还冒着热气。
她盛出一碗来,用调羹拌了拌,送到他唇边。
谁想他只吃一口,别过脸去,“太烫了。”
她感觉手中的碗底,此刻确实有些热。便又用调羹轻轻搅拌,扬着粥水中的热气。
熵硕看着她,脸上的凤蝶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嘴巴,还有下颌。
“挺好看的。”
昭朔抬头望向他,见他手指方向似乎是自己脸上的面具,“你喜欢,等我不用了,可以送给你。”
“我不要。”熵硕摇摇头。
昭朔没有再说话,低头继续搅拌肉羹。却听熵硕继续说:“我们在山中行军时,有次,我见到了花熊。”
说这个干什么?难道是闲聊?昭朔暗忖,饿了这几日,换做是她,只会一门心思关心这粥什么时候能吃进嘴里,哪还有心思闲聊这个。
她随口“哦”了一声。
“它眼睛有鹅蛋大的黑圈,憨态可掬。我第一次听说,人长着那样的眼睛,我想看一看。”熵硕说。
话音落,只听监牢外“噗!”的一声,原来是偷听的莫常侍又没憋住笑。
昭朔突然反应过来,将手中碗“哐”地放在地上,抬起脸,面具上一双莹蓝宝珠直对着熵硕。
熵硕看她唇角下沉,好像生气了。便低下头,“不行就算了。”
“不行!”昭朔冷声说道,见他垂着脸不再说话,她才又端起碗,“快吃!不烫了。”
莫常侍本是担心昭朔公主安危,才在门外偷听,岂料熵硕出口惊人。看情形应该无事了,便忙溜之大吉。
莫常侍一溜小跑出来,见到廊上守着的狱吏,小声叹笑道,“我也是真心服了这位殿下。也不知是想看看昭朔公主相貌,还是当真想看花熊眼,可怎么着也不能直说想看花熊眼啊。我总听说,章都王跟这个小儿子,每每说几句就要火冒三丈,我就纳闷了,这么出挑的孩子,即便血脉不纯,也不至于那般不喜欢。眼下看来,八成跟他父王也这么说话。”
“我听说他罕言寡语的,说话太少,许是久了就不会说话了。”狱吏道。
两人在外闲聊间,昭朔这边已经顺利喂熵硕吃了饭。满满小银锅的肉羹,都吃完了,看样子很香甜。
昭朔又给他喝了点温水,打量打量他状态,问道:“你现在精神可好?”
“好。”他点点头。
“那这样,我现在叫医官进来给你治腿,你别处的伤慢慢都能养好,可腿不能再拖了,小心变成瘸子。”昭朔问,“你可愿意?”
熵硕抬脸看看外面,问道:“你在不在?”
“你想不想我在。”昭朔问道。
“想。”他点点头。
“好,那我在这里给你看着,你不要跟他们胡乱置气,好好地听话,可否?”她问。
“嗯。”他应道。
昭朔收拾了碗勺食盒,起身出去,见莫常侍和狱吏已迎上前,她吩咐道:“现在就叫那巫医和医官过来,给熵硕看腿。”
莫常侍问道:“公主身子可还能撑得住?”
“还好,”昭朔点点头,“那巫医还是得盯着,免得做手脚。给我把椅子搬进去。”
“是。”
此刻巫医和皇庭御医官皆上前,昭朔冲巫医道:“你心神一丝一毫,我都能感知,好好给里面那人治腿,别动歪心思。”
“小人不敢。”那巫医躬身道。
昭朔又吩咐医官,“你一旁协同会诊,须细细审视,不可大意。”
“卑职明白。”
巫医,医官,狱吏,数位狱卒及莫常侍鱼贯而入,熵硕见昭朔在自己身前的椅子上坐着,便没说什么。
“公主,这铁链子得打开,殿下这裤子也要褪下来。”那巫医道。
“打开。”昭朔令道。
“把腿脚上的镣铐先打开。”狱吏吩咐。
狱卒上前打开腿脚镣铐,手上的却未敢打开。
“殿下,你这裤子也是要脱下来的。”医官见熵硕没动静,再次提醒道。
昭朔冲熵硕说道:“你别担心,我没有看,也看不清。但是我得盯着他。”她指了指那个巫医。
莫常侍跟熵硕耳语:“公主看不清的。”
这边熵硕才配合。
那巫医不用药,只紧闭双目,用手放在他左腿断裂处,有赤红色光芒从手掌间映出,那赤红光芒逐渐沉进血脉,似数条火光蛇影流动。
约莫半刻功夫,巫医睁开眼睛,收了光芒。起身对昭朔回禀:“左腿膝骨,髋骨共两处断裂,筋骨尽脱,小人已尽力将这两处伤愈合。”
医官也回禀道:“公主,臣已详加审视,确实已安然无虞,可使殿下起身走动试试。”
莫常侍上前,小心帮熵硕穿好裤子。
“你起身走走看。”昭朔说道。
可是熵硕手上镣铐的一端,亦连有大铁椎钉于后墙壁,铁链长短只可使他坐着,无法起身。
“将他手上镣铐也打开。”昭朔冲狱吏吩咐道。
狱吏犹疑。
“没事,打开。”昭朔说道。
狱吏只得听命将镣铐全都打开。
“你们都别碰他,”昭朔吩咐,又冲熵硕说,“你自己站起来试试。”
熵硕扶着强,缓缓起身,竟真地站了起来。
“走一走。”昭朔说。
他徐徐缓行,许久那么一个姿势坐着,腿脚都已经僵硬,不太听使唤。不过好在到底是能够行走了。
那双笔直修长的双腿,甚是好看。
御医官道:“再将养数日,会越发灵便如常。”
“你做得很好,我会赏你。”昭朔朝巫医说道。
“小人愿为公主效力。”巫医躬身道。
“你两个下去吧。”昭朔挥挥手。
医官和巫医皆退下后,狱吏又拿起镣铐上前,欲将熵硕再次锁住。
“等等。”昭朔制止道。
“公主,不锁恐怕不妥。”狱吏小心低声地提醒道。
昭朔沉默地打量着熵硕,许久才问:“我若是不让他们给你上镣铐,你能否保证不惹出事来?你能保证,我就不让他们锁你,给你搬床榻和被褥进来,让你好好睡觉。”
熵硕怔了怔,随即点点头。
“说话,能不能?”昭朔又问。
“能。”
昭朔又盯着他,沉默片刻,说道:“不行,空口无凭。你在军中立过军令状没有?”
他点点头,“立过。”
“来,你给我立一份军令状,”昭朔吩咐狱吏,“去拿桌案纸笔来。”
狱吏只好命人去拿。
昭朔将纸笔摊在熵硕面前,“给我写下来。”并再次提醒他,“你若违犯,是会带累我的,我不会放过你,会狠狠地罚你。”
熵硕拿起笔,顺从写下,写至奖惩处,问道:“做到了,怎么奖赏?”
昭朔没见过军令状行文,被他这么一问,也不知怎么回答,便说:“无奖赏。”
熵硕又问:“没做到怎么罚?”
“问什么,像是要掂量着惹事?”昭朔皱起眉来。
“不是。”熵硕摇摇头,垂下脸去。
“那就不用问。”
熵硕便自行写完,递给昭朔。
昭朔取来,见奖赏处写着:无奖赏。惩治处写着:听凭昭朔公主处置。
她收起这张军令状,朝狱吏吩咐,“搬床榻和被褥进来,让他睡觉。”
狱卒进进出出搬进来,皆安置妥当。
昭朔按了按床褥,很舒服,朝他说道:“我走了,你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不可再作践自己。我听说父皇这几日就会放你回章都去。”
“嗯。”他点点头。
她非常疲惫,额头早已经烫起来,高热又起,不能再拖延。
她交代莫常侍:“莫总管,我要回府,不去向父皇复命了。你进宫向父皇禀明,就说这边一切都已妥当。”
“是。”
她转身离开,谁想还未走出监牢,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栽了下去,耳边最后听到的是莫常侍一声惊呼,便再没了知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