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侠客

黄铜虎头的虎口处有一颗铜丸,常桀弹指把铜丸打了下去。片刻后,山谷中走出了两位小厮。

小厮穿着得体,言语有礼,不像是山中的草寇,倒像是逯府的下人。其中一人打量着常桀与桓秋宁,轻声道:“令牌何在?”

常桀从胸前掏出了一块写着“匪”字的令牌,扔给小厮,道:“你去报,常桀求见山主,还带了位客人。别让客人等烦了,我常桀不给他擦屁股。”

桓秋宁故意把宫里的令牌挂在腰上,就在他们的眼前晃悠。

两位小厮见纯金的牌子上有一个“圣”字,知道来人身份不简单,不敢怠慢,连忙道:“既然有牌子,就不必通报了,二位请吧。”

穿过石头累砌成的山门,走到峥嵘涧道的尽头,方才见到藏匿于山雾中的高台楼阁的真面目。飞阁想通,凌山跨谷,层楼叠榭,高丽堂皇。

亭台楼阁虽置于山中,阁内仍有假山。山中有山,堆山引水,缀以花木。放眼望去,牌匾上之上题着两个字:“栖静”[1]。

远处有高林巨树,能够遮天蔽日;近处有悬葛垂萝,能令风烟出入,俨然人间仙境[2]。

两位小厮快步走在前,长廊交错纵横,很快就走没影了。常桀对这里很熟悉,他在前面带路。

桓秋宁叼着一根草,边走边瞧,左顾右看,他笑道:“常桀,你这山匪当的也太舒服了!皇帝老子都没你们过得舒服,他那未央宫,连点活人气儿都没有。”

常桀目光阴冷,他在前面,紧紧地攥着弯刀的刀柄,道:“此处有上千个机关,稍不留神,便会万箭穿心。这是逯毅藏在山中的府邸,而山匪真正的老巢,已经被压在石头下边了。”

“哦。”桓秋宁问道,“那你的那些兄弟们呢?”

“你说的是逯毅养在山里的死士吗?”常桀道。

桓秋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已然明白了常桀这句话的意思。逯毅野心昭昭,蓄谋已久。

平阳郡山匪一事是逯毅自导自演没错,只不过他以为是逯毅与山匪穿一条裤子,没想到根本就没有什么山匪,都是他养在山里的死侍。

桓秋宁捂着嘴,不说话了,他觉得事情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棘手。

他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事成之后的逃跑路线了。

常桀道:“不过,有一个人勉强可以算的上是当家的——陆靖。当年殴打妇人的朝廷命官就是他。”

“陆家人。”桓秋宁不屑一笑,心想:“难怪当时在广和楼听闲言碎语时,听见陆家的商人不怕双云岭上的山匪,合着他们不是仰仗杜家军,而是黑|道白道都有人啊。”

常桀不解道:“那件事情闹得挺大的,陆靖被撤了职,此后销声匿迹。他本来只是寄居在逯毅府中苟且偷生的蠕虫,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山上当起了大王。”

桓秋宁边走边道:“世家大族表面上明争暗抢,实际上就像一个石榴里的籽儿,挤来挤去,还是一个壳子里的。逯毅这些年靠逯无虚得圣恩才能在朝中养养势力,但他终究是泸州出身的旁门远支,不敢得罪世家大族。更何况杜陆两家结了姻亲,陆家傍上了杜卫,逯毅卑贱惯了,他不敢惹。”

听罢,常桀道:“这些事情我听着就头疼,也不关我的事。杀完人,报了仇,我还是浪迹天涯的流浪人。”

“纵使是流浪,也得在太平的时候。如果天下乱了,连根野草都活不下去,流浪人该当如何呢?”桓秋宁道,“想要置身之外,听起来容易,说到底还是由不得自己。就像此刻我们走在这长廊上,看起来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实际上走的路,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常桀思索着,他回头,冲桓秋宁点了点头。

*

园中有一清池,上面结了冰,小厮们正在池面上凿冰。远处有一座亭子,有一人正在亭中融雪煎茶。

常桀走过去道:“山主,朝廷派来的将军去了逯府,什么都没查到,已经回客栈休息了。这位是宫里来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他侧身,让桓秋宁上前。

桓秋宁弓着身子,他拿出腰间的令牌,递给一旁侍奉的小厮,道:“奴家见过逯大人。奴家是跟着照丞照大人一同来了平阳。可奴家是宫里的人,不听照大人的差遣。”

眼前人长得颇为富态,浓眉方脸,满面堆脂,耳垂快要与下巴平齐。他不疾不徐地转了转茶杯,问道:“那你听谁的差遣?”

桓秋宁回道:“听陛下差遣。”

逯毅将茶杯稳稳地放在掌心,他瞧着白气缓慢地散在冷风中,继续道:“那你为什么来了这里。”

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是皇上的人,却不怕死的来了他逯毅的山中府邸,这是询问,是警告,同时也是死亡宣判。只要桓秋宁下一句答偏了,他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从进山门那一刻,桓秋宁就在赌,他赌逯毅已经不把天子放眼眼里了。如今看来,他赌对了。

桓秋宁佯装害怕,颤抖着求饶道:“奴家贱命一条,本就是如鸿毛一般,承蒙圣上恩典,逯大人器重,这才能来到此处,见您一面。陛下让奴家陪着照大人,可是逯大人对奴家有恩,所以有些话奴家就是丢了这条命,也要说。”

“讲。”逯毅看着他,摆手让周围的侍从退下。他起身走下石阶,将茶杯递给了桓秋宁,道:“天冷,暖暖身子,慢慢讲。”

“谢大人。”桓秋宁接过茶杯,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在了宽袖上,而后抿了抿蹭在下唇上的茶水。

桓秋宁上前,轻声道:“逯总管派小的来,就是为了告诉大人,陛下忧心平阳郡山匪一事,却不想让照丞照大人得了功,让相国大人的势头再起,所以近日茶饭不思。逯总管给您留了一句话:‘风向要变了’。”

“他告病就是为了让我退避,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他派你来,是想让我伺机而动?”逯毅问道。

桓秋宁藏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抬头道:“逯大人的意思是,圣意难测,况且您不可能在山上久居,永不入世。因此,时机就是生机。”

“你且说说看,时机如何带来生机。”逯毅问道。

桓秋宁道:“孤掷一掷虽然不能回头,但是能杀出一条新的路。杜长空与照丞来平阳已有数日,毫无进展。陛下不想重用照丞,所以他定然不希望山匪一事解决的漂漂亮亮。”

桓秋宁打量着逯毅的神情,继续道:“如果这时,山匪之乱已经到了不得不立刻解决的地步呢?骁骑军来的人不多,平阳郡守卫军的兵权就在他手上,可是他用兵不善,这时候逯大人您——平阳郡最有威望的父母官,如果兵权在您手里,联合百姓一同抗匪,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逯毅听见“兵权”二字,眉头微蹙。他家财万贯,他受人敬仰,但他终究是臣,终究低人一头。

唯有“兵权”,才能让他抛除骨子里的低贱,有底气地抬头看一眼天命。

大徵的军营大多集中在北部的边州,南部驻兵零散,缺乏主帅。逯毅样的守卫兵,训练有素,实力强劲,只要他拿回兵权,在南部就有再谋大计的可能。

逯毅道:“山中岁月安好,可我终究不甘心沦为人臣。他逯无虚在宫里给人端茶倒水,连腰都直不起来,我逯毅不一样,不靠他,我也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我还能更上一层楼!”

“事已至此,逯大人,不如让浪卷的更高一些,狗急了会跳墙,人急眼了不仅会骂人,还会失去理智。”桓秋宁继续道,“不如把火烧到整个平阳郡,到时候您想要的东西,自然就来了。”

“今夜子时,集齐山上的死士,去闹一场大的!”逯毅将茶杯甩在地上,对常桀道:“告诉陆闻,今夜我有大事要做,他的喜酒,我就不喝了。”

桓秋宁回头朝常桀使了个眼色,他的局已经布好了,至于山下能不能稳得住,就要看杜长空的本事了。

*

戌时,后山。

婚妆染红山野,锣鼓响彻天地。

新郎官身着锦衣玉带,踩着满地的碎金子,在欢呼雀跃声中,干了一杯又一杯酒!

周边误入山寨的村民见风使舵,只要拍上几句响亮的马屁,就能得到几辈子花不完的碎金子,他们长声吆喝着,把陆靖哄的满面春光。

“闹洞房!大王,山寨里的大喜事,必须得燥起来!”有人大喊。

“听说咱们的压寨夫人,美若天仙,小的们只要能远远看上一眼,死而无憾啦!”有人高呼。

“大王喝醉了,咱们把他抬进去吧!”人群开始骚动。

突然,空中传来“啪”的一声,只见长鞭震云霄,野兽抱地走。

“慢着。”来人紫衣黑靴,手中握着一条兽骨鞭,上面缠着乌黑的牛皮,像一条凶煞的蟒蛇。

她拎着一只还未咽气的蠪蛭[3],仰头褪下了泥土色的布帽,神色冰冷地注视着陆靖。

桓秋宁蹲在树上看戏,见来人气势不小,他转头问常桀:“这人什么来头?”

常桀体格大,树干撑不住他。他小心地收着力,道:“她就是逯毅的女儿,平阳郡主——逯燕。”

桓秋宁咧了咧嘴:“这就是逯无虚说的那位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被山匪绑走的逯氏的独苗?”

常桀点了点头:“逯毅就什么一个女儿,就是她。”

“……逯无虚这个老王八嘴里没一句实话。”桓秋宁骂道,他转了转手上的断刃,“今夜逯毅手底下的死士会入城,到时候必然会与杜长空的骁骑兵交锋,一时半会打不完。到时候山门空虚,逯毅的命就在那儿,只要他出了‘栖静’阁,我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们在山下闹,咱们就在山里闹。”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常桀问。

桓秋宁坏笑道:“那当然是,抢亲啦!”

[1]“栖静”取自:《南史·齐武陵昭王晔传》中——顾临川王映:“王邸亦有嘉名不?”映曰:“臣好栖静,因以为称。

[2]改编于《洛阳伽蓝记》中对于魏晋时期阁楼的记载。

[3]蠪蛭(lóng zhì):九头九尾,长得像狗像狐又像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侠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