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匆只在归灵盛会上见过暮如雪，见到的时候他浑身是伤口，奄奄一息，程匆并没有感觉到传说中应诺大祭司的桀骜脾气。

直到现在。

暮如雪的这一眼朝自己扫过来，那目光就像把他的大脑劈开看透，还顺带不出声地嘲讽了一遍。

应如太子那具风华绝伦、超凡脱俗的皮囊，顿时就变了一个人。

这样的眼神，本来就不是原来那具形容枯燥的皮囊能够承载的。

程匆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了“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的含义。

“长老爷爷……”孟渊一咬牙，冲过去，看那样子，是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暮如雪一闪身躲开孟渊，举起手中的回魂剑，在地上重重一顿：“孟尽舟！”

有那么一瞬间，程匆恍惚觉得，大祭司是将自己手中的法杖向地上一砸，很重，神庙似乎跟着震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顺着这震动荡漾开来。

“爷爷。”孟渊顿住了。那一瞬间，他似乎有很多想要说，那双瑞凤眼里面挤满了想要喷涌而出的东西。

程匆向前走了一步，用力揽住孟渊的肩。

“你小子是不是得意了？”暮如雪顿了一下，看着空中幻化成型的那座巨大的鲸鱼的灵体。

“长老爷爷，你都听到了吧？刚才我们说的那些。”孟渊问。

“那又怎样？”暮如雪回答：“你不顾死活，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话吗？”

“长老爷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孟渊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心里的各种翻腾的感觉压下去。

“你和墟海是老朋友，对吗？现存世上，只有你和墟海说过话。你能不能问它，它怎么样才愿意离去？没有献祭阵法后，这个世界就会平静下来吗？”程匆插进来，揽住孟渊的肩膀，往自己的身边带了带，帮他把没有说出来的说完。

赌局进行着，命运的转轮在咔咔地向前滚动。

其实对于说服古长老，孟渊并没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赢过。

孟渊深吸一口气，指向空中漂浮的墟海：“爷爷，再这么下去，那些疯子打算用死囚，用活人来……”

“我是死了，又不是聋了瞎了。说点儿我不知道的。”暮如雪打断了孟渊。

孟渊被这一声打断闷了一下，这熟悉的感觉。

“我是死了，又不是聋了瞎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股酸酸的感觉，猛地就冲到孟渊的鼻子上来。他突然觉得特别的委屈，为自己也为爷爷。

但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孟渊把心里翻腾起来的东西狠狠地按下去，接上了暮如雪刚才的话：“爷爷，你能坚持……”他想了想用词，想不出更温和的，只能尽量清晰地表达，“……掌控这具身体多久？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有好多事情，只有你能解释清楚。”

暮如雪回过头，看着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在这个似乎洞察了一切的目光下，程匆感觉到自己臂弯里面的孟渊身体紧了一下，他狠狠揉了一下孟渊的肩。

手很坚定地还是放在原地没有挪动。

“你是他的徒弟？“暮如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目光放到了程匆身上：“坦坦荡荡，不纠结，不退让，你们确实比我们好多了。我其实注意你已经很久了，我一直好奇，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收一个徒弟，为什么偏偏还就选中了你。”

程匆被问的有点发懵，正不知道要不要回答，暮如雪已经自己加上一句：“哼，那倔驴脑袋该向自己徒弟学着点才是真的。”

这……

说完，暮如雪扬一扬眉毛，从刚才思考的语气里面跳了出来，对着程匆：“你，是想复活阿渊的吧？”

程匆张了张嘴，又一次没有发出声音。

自己今天真是不行呀，莫名的胡乱紧张是怎么回事？

面前这是养大孟渊的人。

正儿八经来说，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和他谈话。

而面对着面前的人，自己正肆无忌惮地揽着阿渊的肩膀。

这样的状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关系。

程匆摇了摇头，摇开自己的心猿意马。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

“我，当然想。”他只能如实回答。

暮如雪嗤笑了一声：“你当然想，太子殿下也当然想，连墟海，也当然想，对不对？”暮如雪抬头，看着空中的巨鲸。

空中的流动的幻影停顿了一下，程匆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顿了一瞬，用等待审判命运的心情等待这一刻。

暮如雪叹了一口气，伸过手在孟渊头上摸了一把，又揉了两下。

孟渊的头发被他揉得有点毛茸茸乱糟糟的，抬起那双瑞凤眼来看着暮如雪，眼睛里面水蒙蒙的。

暮如雪把搂过孟渊的那只手举起来，指尖上不知何时，已经托着五个精巧的法印，每个指尖一个。

空中墟海巨大的身体晃动一下，慢慢地向暮如雪靠近过来。

暮如雪的手指往上探了探，轻轻拍拍那巨大的身躯。

和墟海巨大的身躯相比，那只手小得如同大海里的一只浮游，但是墟海的头准确地凑向了那只手，轻轻地在那只手心里碰了碰。

最庞大的，面对着最弱小的。

孟渊几乎不敢呼吸，他不知道长老爷爷要做什么。

传来微微的一声——“啵。”很细微，但似乎空气轻轻随着震动了一下。只一下。

然后暮如雪的手像是振破了一个水泡，伸进墟海的身体里。

墟海巨大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将暮如雪的手“吃”进去更多。

暮如雪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有点难受，肩往后撤了一下。

孟渊有点紧张地往前猛的迈了一步。

但这一步的动作也还是慢了。

孟渊抬起的那只脚还没落地，空中飘浮的巨鲸的身躯突然暴起，向前。

暮如雪整个人，一点预兆都没有，像一滴露水滴落，静默地浸入土地一样，进入了鲸灵的身体。

巨大的鲸灵在空中掉转方向。

程匆一把按住仍然去势向前的孟渊，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一把抱住。

两人对视。程匆在孟渊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同时看到的，还有自己背后瞬间逼迫而来的墟海。

在这一瞬间，程匆莫名想起，鲸，为什么看起来是黑色的？

随后，两人便和暮如雪一样，消失在墟海体内。

一个巨大的海浪打在神庙石壁上，背后头顶上方的神庙似乎也被这巨浪震动着抖动了几下。

格玉衡猛地回过头。

阿洛晨一把抓住格玉衡的手腕儿：“你也感觉到了，对不对？！刚才那动静，”

阿洛晨回首往后一指：“神庙里面传过来的，阿渊出事了！”

“除了惹事，他还会什么？”格玉衡声音硬邦邦的，转身的动作却干净利落，和他一向的出手一样没有丝毫犹豫。

阿洛晨马上也转身跟了上来，顺手还拍了一下身边的岩石：“对呀，只会惹事的混蛋家伙。这才清静了几年不用帮他出头打架。这就又开始了！”

这句话配合着刚才在岩石上的一拍，被阿洛晨喊得非常有气势。

格玉衡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阿洛晨嘿嘿笑着，一甩袍袖，一把拽过身边人群中看起来比较机灵的一个半大姑娘：“妹妹，我们就带路到这会儿了。顺着这路往下，一面沿着岩石中间的缝隙一直走到尽头，有一条大河，你们只要沿河走，不多远，就能走到逝川镇上。这条路被山挡住，那些抓我们来的人是看不见的。”

那小姑娘的眼睛里满是对未知道路的恐惧，瞳孔都变大了。

“不要怕。神庙里面出事了，我们得回去帮忙。”格玉衡在一边，突然语气硬邦邦地插话进来一句。

这一声说出来，似乎比不说更不好，那小姑娘似乎更害怕了。

阿洛晨叹了一口气，正要接着说话。小姑娘身后人群里，一位老人伸出手来扶住小姑娘的肩：“小妮子……”

那老人唤了一声，声音虽然很老，也很疲倦，但是能听出来身体底子是不错的，一听就知道是过去常年干活的人。

他就喊完这一句，也没其他的话，那小姑娘却突然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回过头，低声答应了一声，眼神渐渐的就稳了下来。

阿洛晨转身推了一把格玉衡：“走吧。”

月光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便离开众人，往回飞奔了起来。

薛木头是被敲门声给吵醒的，“咚咚咚咚”很急促，一连串儿。

那动静，仿佛捕快上门一样。

薛木头醒来的瞬间便有种从窗户里跳出去的冲动。

“木头开门！”门外传来罗静的喊声，这才把他从恍惚的状态里面拉回来。

薛木头跳下床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木门。

还没等他开口，罗静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匆儿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薛木头呆住了，短短的一句话，薛木头却能听得出来罗静的声音抖得厉害。

罗静全身抖得比那声音更厉害。

两个人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性。

一滴很大的眼泪突然从罗静眼中滑落了下来，砸到地上，“啪嗒”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那声音竟然显得无比响亮。

薛木头像被针刺了一下一样地跳了起来：“罗姐姐，你……你别哭啊，我从来没见到你哭。你别急，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子！”

罗静没有说话，用手捂住嘴，从手指缝间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又摇了一下头。

薛木头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罗静想要说什么，但是他仍然跳起来，一把抓住罗静的手就往外面冲：“江离兄应该走了还没太久，我们去找他，有我在你放心，我找人是一等一的厉害，当年你们俩藏得那么好，不也被我找到了？”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转身折返回来，从包袱里面拿出那个本子塞到怀里。

等他重新走到门口的时候，罗静似乎已经稍微缓过气来。

薛木头冲着罗静，努力装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罗姐姐，你也不用那么着急，江离兄那一身的修为，什么样的情况都是足以自保的。走，我们这就出发。”

罗静看着他，又吸了一口气，眼睛里还是雾蒙蒙的，那口气她吸进去没有往外吐，似乎是想靠着那口气将自己用力地撑起来。

“一来到这个地方，我就害怕。”罗静说，“七年前他从这里回去的样子，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一遍了，我受不了。”

薛木头突然很生程匆的气，也不知道气什么，但是就是很气。

他看着罗静，捏了捏拳头：“罗姐姐，”他的声音刚开始有些迟疑，但下一句话却比他自己的脑袋要快地就冲了出来，“你看着我，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不管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在，你可以靠着我，知道吗？”

话一说完，罗静的表情明显地愣住了一下。

薛木头眨了眨眼睛，一咬嘴唇，拉住罗静的手往门外冲了出去。

孟渊猛地抬起头，“砰”地便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那人正低着头，很近地凑在他面前，孟渊这一抬头，两人的额头很响亮地撞到一起，力道太大，顿时都被反弹得跌坐到地上。

孟渊手捂住生痛的额头，觉得脑仁儿都被撞得快要晃成豆花儿了。恍惚中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情况，便觉得一个人向自己扑了过来。

随后，一个熟悉的气息将他紧紧地裹了进去。

程匆的气息。

让人安心的气息。

孟渊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五脏六腑都舒服得懒得去考虑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有没有危险……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懒得管了！

他任自己被程匆用力抱了好一会儿，才用手轻轻拍了拍程匆的后背：“我快被你憋死了。”

程匆的鼻息在孟渊的肩窝里轻轻笑了一下：“我才要被你吓死了。”这句话虽然笑着，却明显地带着鼻音。

说完这句话，程匆又再用力抱了一下，才放开手，然后别过了头去。

见程匆转过头不看自己，孟渊心里只觉得痒痒，一只手忍不住就伸了出去。一把抓住程匆的下巴，把他的脸朝自己掰过来。

“你刚才，是不是把鼻涕擦在我衣服上了，嗯？”孟渊讲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小流氓的语气。

说着这句话，他捏住程匆下巴手指，还配合的勾了勾程匆细长的脖子。

但程匆一转过头，孟渊的动作就顿住了。

两人的目光相碰，程匆的眼睛红透了，里面全是泪水，一滴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眼睫毛上。

从来没见到过这个样子的程匆，这样情绪失控的……

这是第一次看见程匆哭。

心里的痒痒变成了一阵发疼。

那一滴泪闪着光，孟渊莫名的就很想伸手去接住。

程匆却在这时眨了眨眼睛，自己伸手擦掉了。

“我，刚才真的快疯了。”程匆说。

孟渊伸到半空中的手顿了顿，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自己在程匆面前意气用事，自爆过，虽然是被逼无奈，但的的确确留给程匆七年的漫长等待。

过去的自己对程匆，太残酷了。

思虑到这里，孟渊终于没有犹豫，身子向前一压，用力地揽住程匆的脖子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