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来之能看出来,许佳苑并不在乎生命。
或许,在她眼中,这些人并未死去,反而获得了比以往更强劲,甚至于完美的身体,只是丢失了一些自主权,但在许佳苑看来,是一件好事。
她并不能理解灵魂被囚于躯壳,眼睁睁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恐惧。
或许…她甚至隐约觉得自己恍若神明。
当然,这都是季来之自己得来的感受。
“那许家又因为什么被灭门了呢!”
目前为止季来之没看出来半点有关于灭门的迹象。
事情很快迎来变数。
许家的堂姐要出嫁了。
许佳苑是从许家到处挂上了红灯笼知道的,许家堂姐,那个柔和安抚许佳苑睡觉的姐姐。
许佳苑想了想,还是写了张贺卡,托人带给许家堂姐。
哪曾想,当晚,许家的堂姐就被人躺着进了许佳苑的院子。
许家堂姐自戕了,刀狠狠扎入了她的腹部,鲜血比嫁衣还红还亮,扎得人眼睛。
她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朝许佳苑投来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许家堂姐还是和当年一样。
许佳苑问:“她怎么了?”
许家人便答:“她不肯嫁过去,说什么自由恋爱,明天那家人就要来迎亲了。”
“她快死了,我们不能毁约,否则对方怪罪下来,再加上你最近做出来的木偶已经被其他家族的人察觉不对了,若是深查下去…”
“知道了。”
许佳苑并不乐意听这么多有的没的,她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许家,也不在乎什么被查,她望着濒临死亡的许家堂姐一眼,突然喃喃自语道:“晚了,就要像母亲一样了。”
季来之似乎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许佳苑要做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做的事,她熟练地让许家堂姐喝下虫子,然后埋丝。
一切都是那么的成功。
她在许家堂姐濒死之际,让她重新恢复生机,变成了不再会受伤受苦的木偶。
身穿红嫁衣的许家堂姐坐在梳妆台前,许佳苑为她簪上一朵红花,突然瞥见堂姐白嫩的脸上落下一行泪水。
许佳苑有些纳闷地擦去,问:“为什么要哭?”
许家堂姐没有应答,她只是抬起那双朦胧的泪眼,没有任何眨动地看向许佳苑,她挣扎地抽动着自己的四肢,最后却只能徒劳地从位置上倒下。
双手抓在许佳苑的肩膀上,眼泪啪嗒啪嗒流个不停,仿佛要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接着,许佳苑惊恐地瞪大双眼,发现搭着自己肩膀的双手,从指关节处慢慢腐烂,破烂的肉下是森森白骨。
“不…”许佳苑叫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呵呵。”
许家堂姐笑了起来,那笑声犹如恐怖电视剧里突然响起来的闹铃,清脆又阴森。
她抬起脑袋,左半边脸已经完全腐烂了,露出空荡荡的眼眶,她爬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许佳苑追了出去,看见堂姐抓住了过路的人,张嘴便是一口咬了下去,那人拼命挣扎,却最终比不上许家堂姐的力气大,被咬断了脖颈。
而许家的堂姐只是僵硬地擦掉自己嘴角的血,又往前走。
许佳苑企图用傀儡丝拽住她,对方却无动于衷,一个劲地往前走。
许家堂姐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许家人派出许佳苑之前制作的活人木偶与之缠斗,却也不敌,全都变成了许堂姐脚下的尸体。
许佳苑跪坐在尸山遍野中,紧紧拽着手中的傀儡丝,丝线将她的手划出道道血痕,她感到疑惑和纳闷,隐约之中还带着点痛苦。
季来之不知道她在痛苦什么,是在痛苦自己的失败,还是在痛苦那个深夜里轻轻抚拍她入眠的堂姐,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既不是她想要的完美身躯,也不再是温暖的人类。
“怎么会,不可能,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控制不了。”
偌大的许家回应她的,只有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越来越多人在许家堂姐手中被掐断脖颈。
季来之抱着黑猫魏三明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呆着,揉了揉他的猫耳朵也问:“所以…是为什么呢?”
魏三明从他怀中跳了下来,迈着优雅的猫步越过尸体的血迹,来到许家堂姐旁边打了几个圈,而后又跑了回来跳回季来之怀中。
“因为她不是活人木偶,在喝下那碗虫卵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只是许佳苑没发现,虫子啃噬了她的魂魄,所以她的魂魄并不完整。”
不完整的魂魄和早已死去的身体,还能做出所谓活人木偶吗?显然是不行的。
活人木偶的理念就是将人活着的时候,魂魄囚于制作成木偶的躯体里,受虫子和傀儡丝所控。
而许家的堂姐,在傀儡丝入体前就已经死去,她当不成活人木偶,却又因为喝下虫子之前她还活着,虫子在她死后啃噬了她的魂魄,许佳苑如今造出来的…是一具真正无知无觉,连魂魄都残缺的木偶。
因为魂魄残缺,这具木偶甚至不受她傀儡丝的控制。
没有伤害许佳苑,大概也是因为体内有傀儡丝影响着那残缺的魂魄。
但这对许佳苑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无论是实验的失败,亦或是堂姐和她的母亲变成了同一种模样,都让许佳苑无法接受。
许家大宅几乎血流成河。
许佳苑在其中看见了父亲的尸体,但她并没有停留,她回到自己的院落,看着水缸里翻滚的怨气,突然猛地一把推倒水缸,她母亲的骷髅从破裂的水缸中掉出,白色的骨头上附着虫子,因为失去了水份,正在疯狂蠕动。
许佳苑尖叫一声,转头干呕了一下,接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取出一节傀儡丝,割开自己的手心,让丝线浸满鲜血。
她用那节傀儡丝捆住了许家堂姐,此时天刚刚泛白,太阳还没有刺破云层,许佳苑带着浑浑噩噩的堂姐跨过那些尸体,一步一步离开了许家。
不知哪来的树叶飘动,在半空中渐渐腐黄,魏三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低吼一声:“快跑,陈一清的灵力撑不住了,我们必须在观景之术结束前跑出去,不然就…”
还没等他说完,接受到指令的季来之早就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调整怀中魏三明的姿势,好让对方不至于飞出去。
季来之像个无头苍蝇只顾闷头奔跑,也不管方向对不对。
人类再遭遇危险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出宅邸的大门,季来之也不例外,幸好他算是跑对了,等到双脚刚跨过门槛,身后古色古香的宅院在天摇地动间变成了一株枯黄的巨树,一张张可怖的鬼脸在树干中张牙舞爪。
男女老少的笑声在季来之耳边徘徊。
季来之后退几步,望着这棵像是吃了许多人的巨树道:“怎么跟聂小倩的姥姥长得这么像?”
吐槽完他才反应过来,当然像,因为她们都是树木成了精。
巨树最上方有一张最大的鬼脸,他嘴巴一张一合就喷出了几支树木做成的箭。
季来之只能抱着魏三明在一团浓雾中奔跑。
然而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季来之也没忘记苦中作乐:“老板,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那个私奔的妖怪和书生?”
黑猫金黄的眼睛往上翻了翻,爪子一拍季来之的手掌,无奈道:“这位书生,你再瞎跑下去,我就要被姥姥抓回去成亲了。”
季来之闻言来了个急刹车,一支箭擦着他的脖颈射向前方。
只差一点,他的脖子就被射穿了。
季来之忙问魏三明:“这到处白茫茫一片,我该往哪走?”
魏三明眯着猫眼,从他的肩膀处探出猫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突然想起来什么道:“你还记得进来前看见的那棵树吗?”
季来之点头:“记得。”
魏三明:“你还记得它当时如何了吗?”
当时…
季来之一边躲过箭矢,一边回忆,当时那棵树…它往下颠倒了。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
树木颠倒,流水倒回。
那么,眼前这株象征着草木腐烂的腐鬼,它的根系底下,应当是那株生机盎然的巨树。
死的对面,是生。
季来之想起在山上踩中的那颗种子,当时它也是深埋在土里,被他踩中之后才急速发芽。
不管了…季来之几次被箭雨擦身而过,身上多了几道血痕,怀中的黑猫却只是毛发微乱,魏三明似乎想要探头出来,却被季来之用力摁进怀中。
季来之有一个很温暖的胸膛,第一次窝进这里的时候,魏三明便发现了。
但他不知道,季来之的胸膛可以如此宽广,把一只猫咪的头压进去后,便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得光明也只能窥见季来之滴汗的下巴。
那汗液恰好滴在魏三明的脑门上,打湿了眼眉上的一簇黑毛。
只是黑猫太黑了,看不太出来。
季来之…
黑猫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就像应激一般。
季来之虽然不解,却依然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顶,轻声说了句别闹。
黑猫僵住,季来之趁机一个翻滚到巨树身下,瞧见了根系处的一滩水渍,毫不犹豫纵身一跃,一路滑到了底。
魂归。
书店里的季来之睁开了眼睛,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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