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正月二十。
离着正月十五元宵节才过了几日,阖宫的热闹气氛还未冷却下来,宫道上还挂着漂亮夺目的装饰物,映着红墙琉璃瓦,足可见天家气派。
东西六宫值着夜班的宫女脸上不见疲色,反倒是喜气洋洋的。原因无他,只因今年是新皇登基后的头一年新年,各种赏赐流水般的进了各宫娘娘的宫殿,连着她们这些伺候的宫女也沾了光,前几日元宵节又有赏赐,算下来,赏钱都快赶上半年的份例银子了!
不过,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咸福宫已是西六宫最偏僻的所在,而出了咸福宫继续往西,再往北,顺着夹道,还有一处儿,更为偏僻。
这便是延春阁了,延春阁里住着的都是前头皇帝的宫妃。
在这儿,不管你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还是八十年纪的老妪,一例都得为已逝的皇帝守节,外头的热闹都与她们无关。
延春阁偏殿的耳房里,马薇蜷缩在炕上,紧紧裹着被子,但寒意还是透过发硬的老棉被钻了进来,她的手脚、背部都冰冰发凉。
和她同睡一炕的月答应显然也是被冻醒了,脑袋躲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本来这黑炭烧着就呛人,咱俩这儿一个月总共才能领到二十斤,白日里还要烧水做饭,晚上只能用上半夜的,怎么熬得过去啊!”
马薇闻言也是叹了口气:“唉,只能白日里再俭省些了,晚上实在是熬不过去,太冷了!”
“你过来,咱俩睡一个被窝里,二人一处,总归暖和些,横竖咱俩白天里也没事可做的,这后半夜便撑着不睡好了。”
二人虽睡在一炕上,但还是各盖各的被子,马薇这么一说,月答应也没什么别的好法子,便也应了:“那我来了,马佳姐姐,你给我留个缝儿,我钻进去。”
马薇依她所言,二人睡在一处,果然暖和了些许。
“只盼着这冬日早些过去才好。”月答应身量瘦小,此刻像只小猫咪,使劲往马薇这边凑,马薇也往她那边贴了贴,字面意义上的抱团取暖了。
马薇睁着眼,当然这屋里毫无光亮,眼前是黑洞洞一片,内心是早已麻木了。
她还记得穿越来的前一晚,加班到九点多,没办法,她刚毕业就赶上经济下行,一个二本文科毕业生,能找到份工作就不错了,虽然这工作包含运营、剪辑、策划、等多职……上六休一,一月五千,还是没扣社保前的。
她忙完一切,坐着空荡荡的地铁,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半了,匆匆洗漱一番过后,就趴进自己的被窝呼呼大睡。
再一睁眼,她就成了清宫的常在,马佳氏。
马薇:???
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的?她没有心理准备啊!她熬了两天,也没个什么系统的出现,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她就这样两手空空,赤条条穿越了。
她穿成的这个马佳常在,原本是个包衣宫女,入了晚年康熙的眼,半年内一路从宫女子升到常在,也算小小有宠,然后,康熙就嘎了。
马佳氏不到十六就守了寡,开始了深宫熬日子的生活。一开始还有两个宫女伺候着,但这宫里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是常态,她这样的,没有家室、位分又低,这辈子都没出头机会的,谁会在这边浪费自己的日子,内务府也一日敷衍过一日,各种份例都被克扣,就算是到手的,也都是些不好使的。
到了雍正驾崩,乾隆登基,她们这些“老家伙”就更不受待见了。
前几日,是马佳氏的三十生辰,她狠了狠心,拿着银两请小太监买了些物资,请了几个和她一样熬日子的老宫妃在延春阁偏殿小小办了一场生日宴,看着眼前用料十足,色香味俱全的长寿面,不由自主地吃得快了些,结果,吃得太急,噎在嗓子眼儿了,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她晕过去的时候,众人手忙脚乱地扶着她进去歇息,再醒来,里头已经换了个芯子,成了马薇。
马薇仍自回想着发生的一切,睡在她身旁的月答应开口了:“阖宫里,还有比咱们两个更命苦的吗?宫女尚有出宫日,咱俩却只能在这儿待到老死,成了白头常在,白头答应。”
“能熬到白头也不算差了。”马薇想起原先的马佳氏吃碗面都能噎死,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很是怀疑。
果然,月答应听了这话就沉默了。
月答应年岁比马佳氏还小些,与马佳氏同为康熙的妃嫔,但比马佳氏位分还低,康熙驾崩后,二人做了十来年的室友了,关系匪浅。
“我手里还有些银子,”马薇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努力不让一丝漏网的寒风进入被窝,“明日再找人买些炭吧,没炭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
清宫里的首饰、珠宝那都是有数的,轻易变卖不得,但原先的马佳氏自个儿还积攒了大约五六百两银子,这些是可以动用的,虽然最后悲惨的人死了,钱没花完。
马薇吸取教训,这样的时节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会儿不花,什么时候花,冻成冰棍的时候花吗?
月答应不言语,过了会儿,竟是断断续续地发出了细小的呜咽声。
二人离得这样近,马薇都能感受到对方一抽一抽的身体,咦,这是哭了?
“怎么了?咱俩唠唠嗑,怎么就哭了呢?”马薇摸着黑,试探着伸出手来,要为她抹泪。
“我是个累赘,我没用……”月答应抽泣道,“还要烦累姐姐花钱……”
马佳氏好歹还得了半年的宠,月答应这个小苦瓜秧子,做了答应还没一个月,手上都没什么积攒,就碰上龙驭宾天,马薇估摸着,她手里也就几十两压箱底的银子。
“好了好了,”马薇安慰她,“咱俩处了这么多年了,说这些见外话做什么,横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分什么你呀我呀的,没意思。”
“幸亏有姐姐呢!”月答应依偎着,“不然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过才好。”
说话间,外头忽然刮起了呼啸的北风,一阵一阵的,吹得窗棂、窄门发出“织呀吱呀”的刺耳声响,间或还有些硬物砸到木质门窗上发出的沉闷动静,听得二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怎的忽而起这么大的风?当真是不让人好过了。”马薇听着动静,心内忧愁。
“何止是风呢,姐姐听到了那砸门的动静没?”月答应叹了一口气,“多半是雪粒子,咱们这耳房不知多久没修葺过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雪粒子?”马薇有些疑惑。
“就是雪里夹杂着的冰粒啊,砸房子、毁庄稼可是一把好手!”月答应说到这雪粒子,语气里的忧愁是藏也藏不住。
原来是冰雹啊……马薇在心里暗忖,这么一说,她心里也忧愁起来,她俩在后面的一块小小空地上种了几陇菠菜,菠菜虽然耐寒,但也架不住冰雹砸啊!
那菠菜种子还是花了钱从外面买回来的呢!
她心里一急,嗓子眼儿也发痒,在被窝里闷闷地咳嗽起来。
“马佳姐姐,可是冷了?”月答应忙为她掖了掖被角。
“不妨事,不妨事,”马薇吸了吸鼻子,将月答应的手抽回被子里,“方才我还说明日无事呢,若是雪粒子的话,那必然要下雪的,明日还得扫雪清理,也罢,活泛活泛身子骨也是好的,就是咱们在后面种的那几陇菠菜要遭殃了。”
月答应听了,闷闷的,半晌,才道了句:“明儿我早起去看看。”
她俩种这菠菜并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孝敬住在延春阁主殿的庆太妃。
虽说居住在这延春阁的都是些苦瓜秧子,但苦瓜秧子也是分高低的。
庆太妃的日子就比她们过得强多了,庆太妃是妃位,虽说在康熙朝只是个贵人,但人家诞下皇子了,雍正皇帝上位后,狠狠修理了一波与自己不睦的兄弟,又不想让人家说自己刻薄寡恩,对于那些没有利益冲突的兄弟倒很仁慈。
康熙皇帝驾崩的时候,庆太妃诞下的二十四阿哥还不会走路呢,自然符合这个条件,连带着庆太妃也连升两级,从贵人成了太妃。
逢年过节有庆典的时候,也每每能得到赏赐,看得延春阁里一众苦瓜秧子眼热。
二人想过得好些,可不得去巴结她?
冬日里新鲜蔬菜难觅,满宫里能吃上暖房里种出来的鲜蔬瓜果的就那么几人,肯定是轮不上她们延春阁的,二人为了讨好庆太妃,也算挖空了心思,精心伺弄着后面的那几陇菠菜,要是它们遭了殃,那真是白费心思了。
“我听说,皇子们成年之后,便会从南三所搬出去建府,到时候便可以向圣上递折子,将自己的母亲接出去荣养,算算年纪,庆太妃的阿哥明年就差不多了。”月答应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羡慕是藏也藏不住。
马薇也羡慕。
真能出了宫,到自家的宅邸,那便是低配版的太后娘娘,在这宫里,终究是样样受制于人,不得痛快。
二人在被窝里絮絮叨叨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东方露出鱼肚白,屋子里没那么暗了,有些许微光从窗格门缝里钻进来,马薇睁着眼,眼前也不只是黑洞洞一片,可以视物了。
她微微侧过了头,看向一旁的月答应。
月答应小小一张瓜子脸,脸还没巴掌大,细眉细眼,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此刻正说些有的没的的闲话。
马薇对着外头努了努嘴:“妹妹,你看,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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