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公交车驶入西卜区深处愈见荒凉,分明还是夏天,车厢冷气宜人,窗外了无生气的景致却像意外走进过早成熟又太快凋零的秋天。工作日上午人少,孙宇林独占末尾一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早不晚,正好九点整。
机械女声适时提醒:“下一站花园东路,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孙宇林反手拎着背包背带下来,不轻不重按了两下车铃。没一会儿,公交车靠站停稳,她下了车,径直奔往此次出行的目的地。
来之前她上网特地查过资料,也听郭小豪和曹仪方他们聊到,秘密花园最早就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山坡,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儿打过仗,死了不少人,无数游魂野鬼留恋不去,于是经过人们的口耳相传、添油加醋,渐渐地便传出了风水不好的名声,农民避而远之,市政府也有意绕过这块地方,把城市建设重心放在了东城区及南度区上。西卜区作为栗海市占地面积最大的区域,几十年来都是一副蔫巴拉几的样子,直到新世纪初旅游业兴起,明达集团选择在此开发房地产,这片被本地市民长久遗忘的荒芜之地才终于多了些人气与生机。
秘密花园正是在世纪初诞生于荒郊野岭的一颗闪亮明珠,02年开工,08年竣工,耗时整整七年,打造成为栗海市绝无仅有的富人小区——面积开阔,娱乐休闲场所一个不落,最小的别墅也要两百平起步。
“别想了,我们几个再打八辈子的工也住不上他们那里最便宜的房子,那儿的老鼠都比咱们金贵呢。”郭小豪满头大汗的,出租屋的空调坏了,三人吃完晚饭,待在客厅吹着电风扇稍作休息,打算第二天再叫师傅上门修空调。风扇很旧了,开到最大档只吹出柔柔的暖风,孙宇林光着脚丫,斜倚二手布艺沙发上,懒洋洋的不知琢磨着什么事;曹仪方在沙发另一头坐得端正,轻挥着街头上派发的传单扇子,冲席地而坐的郭小豪摇摇头:“那里每天都有人打扫清洁,怎么可能还会有老鼠,想多了吧你。”
“没有老鼠,总有蚊虫野兽吧,那地方那么偏。”他努努嘴,“风水不好的地方总有点邪门,谁知道会不会突然窜出头山猪或者狮子,这可难讲啊,搞不好一些有钱人就喜欢养点稀奇古怪的玩意。”
通往秘密花园的柏油路呈螺旋上升状,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林沉静而安详,偶尔伴随一阵微风摇曳身姿,不时听见几声鸟啼,除此之外再无异常。孙宇林越走越觉燥热,长路漫漫仿佛没有个尽头,然而这条路又是非走不可,今天不走上一遭,早晚心生悔恨。昨天她当着他们俩的面就撂下了话,“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小虹治病要花很多钱,为她为我自己都必须去试试,只要有赚钱的机会,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曹仪方默然,摸着她右手手背的旧疤,状似游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钱毕竟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郭小豪赞成地点头,又问:“那你要服务的千金小姐是什么来头?哪残疾了,家里有那么多钱都治不好?”
她拍拍大腿,“听说是要坐轮椅,这世上的病其实就分两种,有钱能治好,和有钱也治不好的,算她倒霉,年纪轻轻摊上了第二种。”郭小豪不由咋舌,曹仪方冷不丁补充:“她是明达集团董事长的私生女,董事长对她很重视,也有意栽培她接班,但我们公司的人从没见过她,她身体好像很差,身体跟不上去,想继承家族生意就难了。”
“这哪跟哪啊?”郭小豪说。“她爸重视她,那他为什么不娶她妈进门,她妈不能跟他爸结婚,那当初就应该打掉这个小孩,生下来了还活受罪。”
“有钱人的世界谁知道。”曹仪方云淡风轻表示。“反正又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所有老掉牙的故事都有着相似的迷茫的开场,徒留遗憾的结局,犹如夏天的一阵穿堂风,刚拂起衣摆,拐了个弯,倏然又不知溜到哪去了。故事女主角已然退出人生舞台,她的孩子却尚且不知未来命运如何安排,孙宇林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那句诗:你的人生刚刚开头,就被剥夺了自由。⑴
如今,命运奔她而来,秘密花园在她面前显露出了惊人的冰山一角,大理石喷泉捎来阵阵清凉,镀金铁门紧紧闭合,但依然可以窥见里头缤纷的花卉,奢华古典的房舍,空气中隐约漂浮着花草树木精心打理后的芬芳。
她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保安从亭子内探出个脑袋拦住她:“你是来干嘛的?没有业主同意不能进去。”
“您好大哥,我是来应聘1702户的贴身保姆。”她不慌不忙拉开了背包拉链,翻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传单,又解锁手机划进信息框,把传单摊平连同手机一起递到保安眼皮底下。“我最近要找新工作,在街上看到传单上写招聘保姆就报名了,他们发短信让我今天过来,很快十点就要面试了,如果耽误了时间……”
保安低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哦,你要到1702户面试,这两个礼拜他们一直不停面试保姆,到现在还没定下来。”他转身打开侧门,冲亭子里的某个人说:“你也快点进去吧,别耽误面试时间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跨出保安亭,一步一回头朝保安道谢,他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目送她们坐上观光车远去。女人自来熟,说自己叫吴非,一路上来腿脚倒是一点儿不累,不过T恤都汗湿了,鞋子也沾了灰,她刚上来就到喷泉边拿纸巾浸水擦干净鞋子,结果一个不留神手机从裤兜里滑出来掉进喷泉,手机进水还得了,这下怎么捣鼓都开不了机,没有手机上的短信保安坚决不放她进去,只能等了,等着看看有没有其他来面试保姆的,有个伴一起进去那就放心点,就算出什么事也不用保安负责。
“不用一直等,你叫他打个电话给1702户的业主确认一下。”孙宇林说。“你这样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不是我想等哪。”吴非表情无辜,“是保安不肯,他说业主喜欢清静,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少打电话。”
“这里已经够清静了,打个电话没什么的。”
“是啊,静得人发毛。”女人搓着手臂,左看右看,接着叽叽咕咕讲起了别的事。一会儿说,我之前给别人家当过保姆,那家人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在他们家住,又是搞卫生又是做饭又是接小孩放学,忙得够呛,月工资也才八千,我当然要辞职喽。一会儿又说,我家里也有一个男孩,他去年上小学啦,小孩一上学开销就大了,那我不得找一份待遇好点的工作,干保姆我是在行的,寻思着就来试试吧,万一成了呢。
吴非的一把声音像久经磋磨但怎么也磨不平整的铁器,时而沉钝,时而尖利,和圆润清亮的好嗓音完全不搭边。坐她旁边听她讲话,好比鸡鸭鹅成群结队路过自家门口,热闹是热闹,就是吵得耳朵不大舒服。孙宇林抽出背包袋里的塑料水瓶,问:“喝点水不?看你嗓子都快冒烟了。”
“哎呀,谢谢,我有水。”吴非从自己的环保袋里捧出了一个保温杯,解释道:“我喝温水,这两天来亲戚了。”
“哦,注意休息。”她心不在焉地旋开瓶盖,两人慢慢喝着自己杯子里的水,一时都没有说话。
观光车行过独栋别墅区,右转驶入林荫道,穿过休闲区,绕过一个小型喷泉广场,攀上另一条无遮无拦的大路,最后停在了一栋房子前面。房子和她们隔着一座花香馥郁绿树成荫的庭院,看似近在眼前,仿佛又远在天边,地面有如立体镜般映照着它的影像,真正的房子其实浮在空中,凌驾云彩之上,轻易不让人靠近分毫。
“我的妈呀!好大个宅子!”吴非跟在孙宇林后面下了车,嘴里不由连连感叹,“这么大的宅子可以住上八户人了,不对,再加上这院子可就不止八户了,起码是……”她还在掰着指头算数,孙宇林已经上前按响门铃。
门口的对讲机划过滋滋一声电流,一把苍老的声音问:“是哪位?”
“我是来应聘贴身保姆的孙宇林。”她说完,吴非停止算数,挤到对讲机前说:“我是吴非,来应聘保姆的。”
“好,你们进来吧。”
大门随即自动开启,等她们走进去之后又立刻关上。二人沿着中间溜出的小径举步前行,庭院两旁种植着各类树木,有园丁坐在梯子上咔嚓咔嚓修剪枝叶,临近房屋还有一个花圃,那上面只有寥寥几朵花。
吴非热切地瞧着那片花圃,语含羡慕,“多好的地啊,种点番薯啊土豆啊玉米,自家吃不完还能拿出去卖。”
孙宇林没有分神到处乱瞟,但隐隐察觉到楼上有道隐秘的视线投向她们这边,当下她不想深究,任由那阵目光紧随她们的行动而移动。她们走进门厅,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年轻女佣迎上前来,将她们带进一楼的会客厅。安置好客人后,她离开了一阵子,回来时捧着托盘端来了一碟点心和两杯冒着热气的普洱茶。
孙宇林双手接过茶杯,颔首道了一声谢。女佣点点头,身子侧向会客厅的一扇胡桃木门:“请你们两位坐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面试五分钟后开始,叫到名字后就可以进那间房接受面试。”
吴非咬了一口定胜糕,忙不迭答应:“好,谢谢你啊妹子。”
女佣收起托盘走了,会客厅一下子又变得安安静静,吴非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糕点,咕哝道:“妹子,你也吃点这定胜糕吧,咱们是公平竞争,你一块我一块,吃完了好去碰碰运气。”
她看了看碟子里还剩一块的淡粉色糕点,把碟子推向吴非那边,“不了,我不想吃,吃这点心也没用。”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吃得下这些糕点。
“行吧,你不吃我吃。”吴非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伸手拿起第二块。
吴非是第一个叫到的人,这栋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她进去后关上门就没再听见什么声音。但未免也太过沉寂了,楼上楼下全都静悄悄的,孙宇林站起身大大喇走了几步路,犹嫌不足地跺跺脚,做了几个伸展运动,随后走到窗前远眺连绵起伏的山脉。秘密花园——顾名思义,偏僻又神秘,对普通人而言也许一辈子都无从目睹花园内是何种景象,她只是这里的过客,既不羡慕有钱人的宅子,也不好奇他们的生活。
她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拯救孙虹、反败为胜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她已做好赴汤蹈火的心理准备。
十五分钟后,孙宇林如愿坐在会客厅隔壁房间的椅子上,面对三个面试官接连提出的问题逐一做出回答。
“姑娘,我刚看了你的简历,你各方面条件都满足我们的招聘要求,就是有一点……”左边的那位留着一头波浪卷短发,胖嘟嘟的脸上浮起为难的微笑,她看着女孩说:“你太年轻啦,又没有做保姆的经验,恐怕不适合我们这。”
“虽然我没做过保姆,但以前有过带孩子的经验,我从小就生活在孤儿院,院里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我相信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孤儿出身啊,看你年纪很轻就出来了,之前除了导游还干过什么别的工作?”说话的是右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他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厨师服,头发剃得很短,人看着很精神。
“中专毕业后我没有马上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就先做了餐馆服务员,给客人端茶传菜,后来去了印刷厂当操作工,干了一年,觉得没前途就辞职了,之后拉拉杂杂干过超市收银、送外卖、摆地摊,前两年抽空把资格证考了下来,然后我就成为一名正式的导游了。”
“导游资格证好像年满十八岁就可以考了,你怎么拖了好几年才考完?”男人又道。
她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说:“太年轻了,又没什么当导游的经验,即使考了证也没地方会聘用我,不如先干点其他工作,积累一下社会经验。”
男人没继续问了,和左边的女人不约而同看向坐在中间位置的老先生,似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我由衷希望你们可以给我,给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一次机会,我会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你们看。”
再接再厉,乘胜追击。
“贴身保姆,我做得不会比任何有经验的人差,只会更好,并且越来越好。”
⑴
“你的人生刚刚开头,就被剥夺了自由;陷在无边的黑夜,葬入无望的墓穴。”出自《艾米莉·勃朗特诗全集》
故事主要时间线是2012年7月—10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面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