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前，孙宇林陪夜结束，简单刷了牙洗了把脸，大早上就离开医院，到附近随便一家小店买油条年糕作早餐。
她实在有点累了，坐在店门外的塑料凳上吃，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早餐店冒出的乳白烟雾飘过每一个客人倦怠的脸庞，女孩男孩们有说有笑结伴出游。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却又无比陌生。甚至是对面街边停着一台黑色奔驰也不足为奇了。
那台黑色奔驰出现在这老街旧巷中并非偶然，连续一周，她走到哪奔驰就开到哪。驾驶位上有个戴着墨镜面目模糊的男人，他们好几次隔着挡风玻璃正面碰见，尽管每次照面仅仅是几秒钟的工夫，可她确信自己根本不认识车里的那个男人。
一开始，孙宇林想过很多办法甩掉奔驰车的跟踪，然而甩开了没几个小时，黑色奔驰又鬼魅般地重新出现在她四周。男人待在车上似乎什么也不用做，她走近定睛看去，他也气定神闲地回视她，或者悠哉游哉吸着饮料啃着汉堡，要不是她一直暗中留意，兴许某天打眼一瞧还以为对方是哪个整日无所事事、吃饱喝足就四处溜达的富二代。不过现在看来，他倒像是个只负责盯梢而无需对目标对象采取行动的手下。
当代的虚构作品里常有类似的桥段，艺术源于现实，这可以理解。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么离谱的情节居然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奇了怪了。”她咽下最后一口年糕，起身把塑料袋丢入旁边的垃圾桶，掏出一张纸巾又分成一半，抹了抹嘴，扬长而去。
孙宇林走到公交站牌下，奔驰果然也跟了上来，照旧停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她懒得理会，公交来了就上车。七月份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好在车里面很凉快，她抓着吊环将手提包护在身前，考虑待会儿要买点什么水果合适。
夏天的阳光普照万物，城市的高楼大厦与无名之辈仿佛也不分彼此似的一道曝晒在猛烈的日头底下，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从东城区的南边开到了北边。车上乘客还剩不少，她不用专门按铃，有人提早一步按了，她和同一个站下车的乘客鱼贯而出，其他人陆续散开了，她一个人静静地在站牌下发了一阵子呆，紧接着又打起精神，迈开步伐直奔水果店。
一斤葡萄，一斤草莓，两个甜瓜三个火龙果，她拎着这些水果走在树影婆娑的人行道上，忽而拐入两侧晾晒衣衫的窄长小巷，尽头豁然开朗，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二人高的围墙，墙壁上左一个右一个涂鸦，墙头插满玻璃瓶碎片。她沿着涂鸦多的方向去，很快看到一扇生锈脱漆的铁门，门上的实木牌匾书写着阳光儿童之家六个大字。孙宇林顿住脚步，心情复杂地望着牌匾，重重叩了三下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衣着朴素的女人瞧见她，登时眉开眼笑。“哎，宇林！今天休息啊，来就来吧，怎么又买了那么多水果呀！”她热情地招呼年轻姑娘进来，再顺手关上铁门。
“你来得正好，大的小的吃过早饭就在屋子里玩，你一会儿过去也陪他们玩玩，有几个小不点成天念着你，老追在我后面问，宇林姐姐呢？宇林姐姐什么时候来？”她笑笑，“这回可算把你盼来了，你跟小虹最近还好么，她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哪，一眨眼你们就长那么大了。”
孙宇林撇过头眨了眨眼，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问:“慧姨，院长呢？我今天有事找她。”
“你找院长啊，她这会儿应该在自己的办公室。”程如慧上前一步拉住姑娘的胳膊，小声道:“怎么了宇林，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小虹她……”
“小虹很好。”她连忙把手上的水果递给对方。“拿着吧慧姨，给小不点们补充点营养。”
程如慧没再多说什么，默默收下了水果。“好，谢谢你了，宇林。”
她勉力挤出一个微笑，转身上楼，去往院长办公室。
院里还是老样子，两栋三层高的红砖水泥搭砌的楼。楼前空地一架秋千，一座滑滑梯，一株参天大树的枝桠探入了三楼房间的窗口。窗口敞开着，她敲响房间的门。
“请进。”
门后的茶几前，儿童阳光之家的院长席美心正拿烧水壶倒水沏茶。院长微微弯腰背对孙宇林，但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叩击着她的心扉，使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院长，我是孙宇林，我有事想和您谈谈，您现在方便么。”她说。
“坐吧，宇林。”席美心转过身冲她微微笑道，眼镜片后褐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体恤温柔。“我早上总觉得会有客人造访，果然没到九点钟你就来了。”
她坐下来，看着茶几上刚刚泡好的红茶，一言不发。
“你上次来是过年的时候了，你和小虹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我们，孩子们都很高兴，我跟阿慧也替你们开心，你们看起来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是很开心，我们的确快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小虹上大学，放假了就兼职打工，我当了导游，每个月钱不是很多，但至少是做着喜欢的工作。原本打算等小虹大学毕业了，就向旅行社申请去外地的工作机会，可是……”
“小虹怎么了？”
“……她生病了，是白血病，治疗跟手术都要花很多钱。”她再也忍受不住，一股脑向曾经的院长吐露心中的苦闷:“医院要求先交付十万块的费用才给正式治疗，我这些年攒的钱大部分都用在小虹的学费和生活费上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十万块，只能托各种关系找人借钱，能找的人能去的地方也都找过去过了，现在只差这里……我知道院里条件不太好，小孩们的穿衣吃饭处处都要钱，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上这来向您借一点钱，真的只要一点点就行，就五千块，我保证会在半年之内还给您……”
她语无伦次的说完这些话，顿时愧疚并难过地垂下了头，院里什么条件自己一清二楚——她是在饥饿与竞争的环境中长大的——每天餐食限量，不时会有加餐，要想填饱肚子就必须和其他孩子一起争夺额外的食物。不论是用抢，用骗，还是又骗又抢，最后能吃进肚子里就是赢家。
院长沉默了一阵，定定看着她，温和的声音犹似春风拂面:“宇林，还需要多少钱医院才能为小虹治病？”
“我自己的所有积蓄，加上向别人借的钱，现在有九万了，还差一万块。”
院长站起身，绕到办公桌后打开抽屉，翻出了一张银行卡，孙宇林见状，蓦地弹起身子:“您这是干什么？”
“这张卡里大概有个两三万，是我个人的一点存款，钱不多，但能帮一点是一点。”席美心走过来把银行卡塞进女孩手上。“小有小的烦恼，大了有大的难处，你跟小虹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的性格我了解，不到要紧关头你不会轻易向人开口。”
“但是院长——”
“你收下吧，密码是……”
“多谢您的好意，我先走了！”孙宇林不由分说把卡塞回到院长手上，拿起提包落荒而逃。
她羞愧难当地冲出孤儿院，穿越小巷，重新回到了闹市中。她顶着烈日漫无目的往前走，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时候，一台黑色轿车悄无声息跟上来了，她没有分神去看，想必又是那台跟了她一个星期的奔驰车。
然而这次，奔驰车开到了与人行道平行的马路边，随后长鸣一声笛。她扭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不是那台奔驰，而是一辆车牌号陌生的黑色宾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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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士下了车，朝她微微笑了一笑。孙宇林不明所以，但出于礼貌，回了一个警惕的微笑。
女人踩着平跟鞋提着文件箱走上来，友好地问道:“您就是孙宇林小姐吧？我代表我的老板，有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跟你的老板，你们找错人了。”她摆手拒绝，转身要走。
“即便是为了孙虹小姐，您也不愿意听听看是什么事情吗？”
她蓦然怔住，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们认识小虹？你们调查了我们？”
年轻女人淡然一笑，稳操胜券对她发出了邀请。
“请随我来一趟，孙宇林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