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降临,傍晚的凉风卷起地上斑驳的绿叶枝条,哗啦啦的竟隐有凉意。苏稚宜虽未听清夫人的吩咐,但见赵妈妈神色凝重地离去,还带上了几个小厮步履匆匆往一处去了,又抓着唐夫人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狠辣,不由有些害怕,却强撑着打圆场道:“夫人,您怎么了?可是日落天儿凉,让冷风扑着了?”
唐夫人片刻间的功夫便软了神色,先是安抚着苏大姑娘无事,便叫来了丫头呈上两件薄衫,先是亲手为大姑娘系上了米黄色绣花小披风,方才命花容和草容服侍着起身穿上那石青缂丝的灰鼠披肩,有了御寒披风的苏稚宜只觉浸了丝丝暖意,便在一旁帮着抚平唐夫人身上的衣角,唐夫人拉着大姑娘往起居的翠华居和饮华轩回去,思索着赵妈妈和年轻力壮的家丁们捆灰毛也得要一盏茶的功夫,便唠着家常道:“我没事,上京城的天儿就和小孩子的脸一个样儿,正午还热得要薄荷茶解暑,傍晚就吹得人背后发凉,没个定数,习惯了就好。我啊,刚就在想那些个找货郎的少爷们,丁点儿担当都无,却偷摸抠搜、色胆包天。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占丫头们的便宜,用次货糊弄人家,便是无能鼠辈都没他们敢做不敢当。我们家可不干这事,要么不送,要送就送最好的,否则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臊也臊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走街串巷的货郎好歹能赚他们些辛苦钱、发家致富,也算功德一件。”
苏稚宜笑笑颔首着没再说话,略走了一段路,唐夫人便带了些歉意,称还有要事忙,需传轿子往程府中心的书房去,便唤了花容送苏大小姐回饮华轩。正等预备轿子,却见一顶精致小轿远远停在前方小亭子处,像是晚香楼专用的,唐夫人本也没有太在意,奈何来人的喊声太过清晰,叫人不得停了下来。定睛一瞧,见着二小姐程靖柔自花园中跑了出来,手里提了个新得的雕花琉璃宫灯,边小跑着边大声喊道:“是母亲和苏姐姐在那边吗?我来找你们!”
唐夫人闻听宝贝女儿的声音,顾不得管被捆在柴房的灰毛,连忙爱怜地上前为女儿紧了紧褙子,又携了帕子为靖柔轻拭额上的薄汗,嗔怪道:“跑这么急做什么?当心着了风!”
说罢望向程靖柔那亮着的灯,又见后头跟着诸多丫头们,当即沉下了脸色斥道:“都做什么吃的?这样重的灯,怎么让二小姐自己提?”
跟在后头的春杏并一群小丫头立时跪下请罪,春桃则接过那灯,娇艳明媚的二小姐急急扶起了吓坏的丫环们,从母亲处扭出来,软着嗓音道:“母亲别怪她们,是我自己稀罕婕妤姨母赐给我的灯,想亲手拿着把玩细赏,才不叫她们拿的。”
唐夫人听了才肯罢休,为着女儿在下人们处的面子,又兼急着审灰毛,便松口道:“既是你喜欢,那就这么着吧!往后伺候二小姐,可要当心。”
如今正是酉时一刻,府中各处已由看守的家丁们掌了灯,却远不及那盏琉璃灯精美。霎时间的灯火通明叫唐夫人瞧见了那停在远处的轿子,她步伐一顿问道:“又坐轿了?轿子本是方便你们去天水星河的园林别墅用的,这不到一刻钟的路,也懒得松松筋骨走过来了?今日的书可温过了吗?”
程靖柔素知母亲的脾气秉性,此刻也不因挨了训斥而辩驳,只甜甜地笑着说软话。一顿软攻势下来弄得唐夫人也没了脾气,只好叫姑娘们一同坐轿子回去用晚饭罢,自己带着人马去处理那安插在程府的眼线。送别唐夫人,程靖柔拉了苏稚宜的手进了宽敞的小轿,二小姐见苏稚宜一直在扒着轿子的窗沿儿赏夜景,完全顾不得理会自己,突然轻拍了一下苏姐姐的肩,不满地撒娇道:
“别看了!怎么不和我说说话?对了,我过来时老远就听得母亲的大嗓门儿,似乎在骂人,但也不真切。谁又惹她了?”
被打扰了赏灯情致的苏稚宜吓了一跳,大为光火地抬手准备回一记肘击,却在触碰到那柔软华贵的云锦衣料时生生卸下八成力道,只称得上是轻抚。午膳后一别,不过午觉一会儿,二小姐醒来又换了套服饰,现着的是浅虞美人粉云锦襦裙和同色褙子。苏稚宜粗略掐指数了数,自初到上京城见了靖柔,一天的时间她已然换了三四套鲜亮衣裙,乍舌之余的苏大小姐赶在二小姐再次还手前笑着辩白道:
“不过是唐夫人看惯了宝物,今儿偶然在丫头们那儿瞧见了个样式新颖的玉佩,还当是什么稀罕物,拿来细赏才知不过是仿的假玉,就地摊儿上常见的。本来唐夫人是叫人还回去的,却听有人用类似的仿货冒充真正的美玉,妄图以假乱真的送礼糊弄人,这才看不过眼,声音大些罢了。”
程靖柔一听立即咯咯乐个不停,直笑得前仰后合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又念叨我的功课不勤了。不过母亲不识假玉也不稀奇,她平日里也不去街市小摊,去听戏也是坐在雅座包厢里,半点儿地气不沾,难怪会看走眼。”
敢如此直白地议论唐夫人,天底下除了程靖柔就没有第二个。苏稚宜只浅笑了下没搭腔,程靖柔便觉轿子里飘来阵阵香气,找寻源头时复又盯上了苏大小姐身上挂着的香囊球挂链,惊喜地问道:
“这香囊球是哪里得的?这样雍容典雅的牡丹香,连宫中都少见呢!”
苏稚宜见二小姐喜欢,连忙摘了那挂链递给她,耐心地解释道:“你鼻子真灵!这纯银的香囊球是两年前,母亲送我的生辰礼。本想着留到夏日做个扇坠儿,可巧当时翻香谱时查着了牡丹衣香的方子,我就照着方子搓些香丸塞进里头,又穿了长绳子戴在身上。不敢同宫里头比,却也步步生香、耀眼夺目呢!”
程靖柔并不计较这有些褪色的银香囊,想着托母亲在自己铺子里找个首饰匠清一清,小心地接过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把玩,一边真心地赞道:
“这香囊坠是不能与杨贵妃的葡萄花鸟纹香囊球相较,可花香余韵悠长,馥郁厚重却不呛人,果真不俗!对了,我平日用的熏香少见牡丹,若有也不过是牡丹皮,一股子药气。这香丸初闻只觉富贵大气,细细品来仿佛又如花蜜般清甜,你是怎么做的?”
轿子摇摇晃晃,似是经过了个水畔小拱桥,短暂的倾斜叫苏稚宜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便伸手扶住了轿子边沿,又不着痕迹地瞥到程靖柔并不受轿子影响,还是自然喜悦的神色,想是坐惯的,便把香方娓娓道来:“这不难,取丁香、牡丹皮、甘松各一两各自研磨成粉,加龙脑、麝香各一钱,再拿晒干的牡丹花瓣捣碎来一同调和,最后混了炼蜜搓成球状,这牡丹衣香的香丸就制成了。”
程靖柔顿时喜出望外,抚了抚腕上紫罗兰玉镯倾身拉着苏稚宜的手激动道:“好,太好了!能否烦你把这方子抄一份?我拿了给妈妈们,叫她们找上好的材料去制,赶在我开迎春小宴前戴上。”
苏稚宜很是意外那香粉竟很得二姑娘欢心,忙接话道:“难得你喜欢,我待会儿就把牡丹衣香的香方誊抄了给你。你既急着用,我的木匣子还装了许多,都是我从临川城带来的。除了牡丹,还有薄荷、玫瑰冷香、二苏旧局的香丸成品,春日里使都是极好的,你挑合心意的拿去,再另寻精致的小银香囊球就成,别麻烦妈妈们了。”
程靖柔矜贵地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果真有玫瑰的方子?前几日礼部王尚书家的大姑娘上门拜访,我陪着她逛园子,闻到她身上有股子玫瑰香怪好闻的,她竟说这是她偶然路过一大片玫瑰园,粘在衣裙上的自然花香,我就没打听出那香的名字。我说呢,这时节我家的玫瑰还是花苞,别处哪来的大片玫瑰?我想起那天她佩了香包,她定是存心不告诉我方子的,拿我当傻子耍!”
苏稚宜见程靖柔又要拍轿子撒气,便笑着宽慰道:“哪里这样严重了?姑娘家,谁不想身上的香气独一无二呢?晚饭后我把那堆香粉香丸,还有香膏全拿出来,你随便挑,玫瑰的都送你也成。”
程靖柔这才破涕为笑,展颜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瞧你一来就送我点心吃,还弄来我最爱的时兴画本子,现在又是香包香丸,我都不知怎么谢你了。”
苏稚宜暗中一算,便想起程二小姐随手赠给自己的蔷薇花钗,价值百金的珠钗都够盘下来个说书斋、外加养活几家香料坊了,却听得靖柔抱怨的声音响起:“就王家姑娘还独一无二呢?每次来我们家玩一圈,什么时候让她空着手回去过?除却常规的招待,她厚着脸讨要我的簪花项圈、步摇耳坠时也没手软,区区一个香方都藏着掖着小气。回回挑我哥哥在时才上门,好吃好玩的一概不带,专爱弄自己的画作诗词在哥哥面前求鉴赏。御史大人夏家的盈芳妹妹冰雪聪明,有咏絮之才,最擅吟诗作赋,也不像她这般夸耀。”
眼瞧着饮华轩一刻钟的路程将至,程靖柔像是找到了盼望已久的倾诉对象般喋喋不休道:“这就算了,反正哥哥不过是以礼相待再不言其他,倒是父母亲总夸王家大小姐,有大家闺秀的风姿仪态。父母亲大约不清楚,若哥哥在场,王姑娘才嘘寒问暖关心我,待他们一走就对我爱答不理,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过了年哥哥去你们临川上学,敏姿姑娘这几月便不怎么上门,来了也是略坐坐就走,只夏妹妹和宋姐姐时常找我玩。”
苏稚宜哪肯信,压低声音啧啧叹道:“这倒奇了,谁不知你是全家的掌上明珠,除你不爱读书这项没依你,你想要天上的月亮,程大人和夫人都恨不能给你摘了,在府里头霸王似的,要什么有什么。王姑娘即便不看你哥哥的份上,也该格外关照你才是,怎会冷淡呢?”
千娇万爱长大的程二姑娘甜美一笑,得意道:“就你聪明,知道的多!王姑娘一面眼高于顶地瞧不上我们的诗词宴会,一面舞蹈输给我又小心眼地摆脸色。这两面派的人,见了我哥哥才会笑颜如花送香袋盒包,被拒多少次也不介意。”
苏稚宜没应声,忆起程靖柔蝉联两次上京城的花朝节魁首,这二三名就不为人知了。尤记得二姑娘苦练的长袖水墨丹青舞技惊四座,完胜对面的桃花扇舞;去岁她的清商乐舞轻松赢了踏歌舞。苏稚宜掩唇一笑,猜到唐夫人并未在靖柔面前议论过这位王家大小姐曾超着预算做衣裳的行径,唯恐伤姐妹们的颜面。
大云谁人不知,程家长子程宴川面容清俊、气度不凡、金相玉质,又兼家风严格,乃当之无愧的世家公子第一,更是无数闺阁女子倚门回首嗅青梅时思念的少年,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尚书的大小姐王敏姿。即便贵为上京城的才女之一,王大小姐也不能免俗地钟情于程家公子。本以为是两情相悦,不成想竟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思来想去不便妄言尚书之女的是非,苏稚宜便接道:
“上京城又非洪桐县,还是好人多呢!你曾来信说,你同夏家和宋家姐妹们往一处上女红课,去花园放风筝,相处得很好呢!”
轿子行至终点便稳稳停下,苏稚宜这才有兴致打量那临水而筑的饮华轩,白日来的急,未曾坐于长廊细赏圆洞门和矩形窗子,如今静下来才觉潺潺溪水和游鱼,小丫头们掌着灯在喂食,恍若置于姑苏古宅。相较苏稚宜初至美景的拘谨新鲜,程靖柔作为主人的脚步更显随性轻快,随及命道:
“告诉厨房,把本小姐的晚饭和苏姐姐的并到一起,我在饮华轩用了饭再走,你们先回吧!”
侍立在旁的春杏会意,先是掏了串钱打赏抬轿小厮们,叫抓紧用饭歇脚,戌正三刻来接二小姐回晚香楼。看出苏稚宜的疑惑,程二小姐则贴上去软软说道:
“我午睡醒来上厨房吃银耳花生酪和牛舌饼,瞧有盘水晶肴肉,肉红皮白,酥而不腻的香极了。春杏本要直接端走的,可周嫂子说这是赵妈妈特意吩咐给你晚饭留的,不敢擅动。那么一盘你也吃不完,能否允我和你一起呢?”
苏稚宜莞尔,忙携了她的手应下玩笑道:“当然能,快快进来,若今天没让你吃上,不知你要存这念想多少日呢!”
程靖柔见苏大小姐爽快,欢呼雀跃着地露出知音难觅的神色,进门后坐下稍歇片刻,便取过春桃手里的盒子打开说道:“咱们先坐,春杏备饭去了。差点儿忘了,我是来给你送镯子的。这飘蓝花玉镯和我手上的紫罗兰款式一样,仅花色不同,母亲叫我拿给你。瞧瞧可还中意?”
苏稚宜不想有首饰相赠,忙谢过:“真美,这水头漂亮极了!多谢你母亲惦记,有劳你送来,我就收下了。我说你大老远跑来花园做什么,原以为单是为了那碟子肉,难得你还是想着我。那我倒要问了,这飘蓝花是单我一个独有,还是众姐妹都得了?”
隔壁饭厅上传来碗碟碰撞和婆子们指挥摆放的声响,程靖柔边挪步边笑骂,却没半点不耐烦道:“好刁钻的嘴!这镯子原有五支,除了我的紫罗兰,信国公陈家的衔月姐姐有一个柿色的南红飘花,咱们明日拜访的夫人就是她母亲。还有两支飘绿和樱粉,归了宋家和夏家的姐妹,她们随家人回金陵老家了,五日后我和陈姐姐要办个迎春小宴,你就能见着了。你的飘蓝花镯早留好了,母亲本吩咐了铺里的镖师给你送临川去,还是我忧心好东西进苏府容易,到你手里却难,保不齐有黑心肝的昧下去讨好别的院子,才劝母亲说还是等你来了,我亲自拿给你稳妥。我苦心周全,你还怨我不惦记你,真叫人寒心!”
苏稚宜循着饭香缓步过去,春桃正掰手指点着桌上的菜品道:“饭菜已摆好,请姑娘们净手。今儿水晶肴肉是少不了的,还备了干煸春笋、兑了新鲜百合的糯米藕片,鸡汤是加了火腿菌菇清炖的,最是滋补暖胃。婢子瞧糯米和肉晚间不好克化,便盛了冰壶珍,姑娘们用些腌菜,爽口解腻。”
来不及赞丫头们的巧思,婆子们又殷殷张罗起茯苓八珍糕和紫米桑葚饼,程靖柔便命她们晚饭后再上。虽说程二小姐以沉鱼落雁之容和翩若惊鸿之舞的美名著称,平素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很爱按着时节组花会或办个品茶宴,邀官宦小姐们一同热闹,可苏大小姐依旧叹其敏慧,更感动于她的细致用心,心下一暖便认错道:
“好妹妹,不寒不寒,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待会儿除了香丸,我还绣了几个香袋荷包,你一并稍走自用,或拿来包银子赏人,都随你如何?”
程靖柔哪舍得姐姐自责,连道无妨后便笑作一团,用过饭后又欢欢喜喜地叫春杏找来带了隔板的匣子,闹着苏稚宜捣腾出各色香包和香丸,挑挑拣拣竟觉都好,是以装了薄荷冷香、牡丹衣香、玉华醒醉各几丸,又挑了话本子里头提的鹅梨帐中香预备晚间燃,最后苏稚宜还吩咐字迹上佳的如云抄写香方,试香尽兴的二姑娘便心花怒放地派随侍的小丫头即刻去晚香楼的库房取两匹上好的整块丝绸送与苏大姑娘,权当感激盛情馈赠。苏稚宜深知丝绸价极昂贵,又恐贸然推脱惹她生气,便急忙阻拦道:
“晚上天黑提着灯不好走,你的轿子都在外头候着了,别叫小丫头来去折腾了。缎子又不会长腿跑了,过几日再说吧!”
靖柔依旧打发两名小丫头提着灯去取绸缎,闻言回头解释道:“那不成,明日父亲下了朝,就启程去临川忙学堂的结业考,顺道看望哥哥、拜访同僚,午后我还要同母亲和你往陈府拜访信国公夫人。这一忙乱肯定忘事,还是今日取来给你。”
待小丫头跑着捧了艳丽云锦回饮华轩复命,眉染便赏了一吊钱,苏稚宜认真谢过程靖柔后叹道:“从前只知云锦曜石屿,罗绫文水色,是说望海时波纹荡漾,映着晚霞轻柔似绫罗,没成想见着正主了!”
见苏稚宜小心抚着绸缎爱不释手,程靖柔也十分欣慰送对了礼物,欢天喜地道:“那你慢慢看吧!我回去继续看你弄来的话本子了。”
说罢程靖柔便傲娇地捎上大包的香粉和香丸上了轿子,见苏稚宜亲手将琉璃宫灯交给前方引路的春桃,又不放心地嘱咐脚程慢无妨,定不能颠着二姑娘。待一行人走远,眉染紧赶慢赶着关上大门,凌霜和如云也小跑着凑到苏大小姐跟前,叽叽喳喳观赏那万金难求的云锦,叹为观止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可是云锦呐!”
苏稚宜连同整个芳菲苑上下是个万年没见过名贵东西的,是以吩咐先收在床铺,以便随时取出来细赏。堆着香料玩的程二姑娘弄得晚香楼都香气盎然,不知不觉读着画本子里头的熹妃回宫就已至深夜。同样不平静的还有翠华居:唐夫人先是满面寒霜地在柴房审问了半个多时辰,又有赵妈妈连同两三年轻心腹往周边摊子和灰毛家中暗中访查了一圈,才从灰毛口中挖出了她潜伏二小姐身边递出去的消息。顾忌柴房人多眼杂,赵妈妈便往灰毛头上套了麻袋,拖行至翠华居的偏厅去逼问幕后主使了。
程澈外出公务回府后就见把守处呈外松内紧之态,知夫人还在议要事,又听帮厨说翠华居还未吩咐传饭,便果断拒了小厮请他去偏厅先行用饭的聒噪,只要了碟点心亲自给夫人端了。院子里一派灯火通明,今晚的下人们却各个屏息凝神,再不敢嬉笑扰乱当家主母的思绪,只留灰毛受了刑的啼哭声,唐夫人恨恨地怒视着头上被塞了嘴的灰毛骂道:
“打你年前进府伺候,专管晚香楼传饭上菜这几个月,二姑娘打骂过你一下?你的衣食吃住,我有半分薄待?可你不是蓄意冒犯刚来的大姑娘,挑唆着小姐俩不合,就是伙同外头的货郎和把守角门的婆子传递府里的消息。这么周密的安排,必不是你一人能干成的,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再不实说,我就剥了你的皮,打出去!”
身强力壮的小厮有眼力见地拿掉灰毛口中的抹布,将她推搡过去,灰毛乍一得自由,立即爬至唐夫人脚边苦苦哀求道:“夫人,我真知错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今后再不同那货郎来往就是。都说您是大善人,求您开恩别赶我出去!我愿做个劈柴烧水的丫头,一辈子伺候您。”
身经百战的唐夫人嗤之以鼻,一旁的小丫头蘸了桌上的薄荷柠檬膏,是苏大小姐从临川城最有名的沈氏医馆弄来的,一送来就很得夫人欢心,吩咐了不许离身,以备理事时用。清新的醒神膏被指间涂到太阳穴,唐夫人舒心不少,方才冷哼一声道:
“你的忠心,是表给你背后主子的,我受不起!你死皮赖脸潜在这,好继续给人家传消息,把我们程家卖得一干二净是吧?饶你也无不可,可要你老实交代,你主子是谁?”
匍匐倒地的灰毛眼珠一转,想起脑中自以为编得天衣无缝的谎话,嗫嚅道:“是王家的大姑娘。她心仪程大公子,让我留心咱们大公子和二小姐爱什么,她再投其所好。我同卖货的张郎自幼相识,消息也是通过他递到王府。看门的刘妈收了银子,晚间自会开了程府的东角门。”
唐夫人拨弄放置一旁的缂丝披风,夜晚下的织中之圣如雕镂之象,映着她锋利如刀的眉眼,唐夫人从宽袖中抽出张口供,怒极反笑道:“听听,这张好嘴,说话掐头去尾的,一不留神就被哄过去,指望着我大事化小呢!一则,那货郎不禁吓,早早把他奉命听写的书信交了来,全是府里花园草木、庭院布置、来往宾客的单子,哪有什么喜好?这可都是他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够格见官的。二则,张货郎也招认,他相与的小厮是奉了某位公子的命,借着给你带香囊扇坠的由头传递消息,你竟然栽赃到姑娘家的头上?三来,夜间的镖师们也有瞧见,有小厮往宣诚街方向去了,那地方聚着的可是官家富户公子们的私宅,与你有情的分明另有其人!我本想给你机会,说实话将功折罪,可你非要护着你没用的主子自寻死路,我不拦你!来人,拿她的身契,立刻卖到城里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灰毛登时瘫软在地上,待婆子们一拥而上捆住自己时,她才恍然记起求饶,奈何嘴巴又被破布堵住,只绝望流泪,含糊不清地痛苦呜咽着。老婆子们得了授意,毫不留情地反拧了灰毛的胳膊于身后,呵斥着往正厅后门拖了出去。
在外听了半晌的程大人已推演出全貌:灰毛挑唆二位姑娘不成,反被降成粗使丫头,不想夫人彻查下人时又发现她明着同货郎来往、暗中打探消息。夫人查到了通信渠道,却没问出幕后主使,又兼王家欠了家里铺子四百五十两的银子,这才动了大怒。程大人脑中的雷达迅速转动,猛然记起下僚心腹曾暗示,朝堂上已有人眼红他的高位权柄,又兼他两边不靠,只听圣上一人吩咐,面对兵部侍郎和大将军心腹的招揽装聋作哑,贵妃一党正预备收集他的“罪证”。思来想去这探子定是冲自己来的,这主使的人家自不必多言,眼下只需验证猜测即可。想至此处,程大人当即大步流星地进了翠华居正厅,摆手叫婆子们先候着,而后走到唐夫人身边关切道:
“夫人莫急,你忙了一整天,连晚饭都没用,身子怎么受得住?我公务回来,见街上有卖茯苓饼的,就下马车给你包了,你快吃些垫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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