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震惊了所有在场却毫不知情的王公大臣,均不知唱得是哪一出戏。上首的帝王杀心已起:他可以主导臣下诛杀心怀异心的不可用之人,却不能被逼迫着除掉心腹。帝王早在心内判了郭御史死刑,却还平静地扫视着近身侧立的子女和底下的众大臣:闻德妃的大皇子因亲近安将军的缘故,在幸灾乐祸冷笑,皇后亲生的二皇子照旧处变不惊,他的胞妹三公主明显面色不善几欲喷火,温淑妃的五皇子还懵懵懂懂似没睡醒。思虑毕,圣上悠悠转起玉扳指,喜怒不明地问道:
“郭堂,程澈是朕亲自提拔的国子监祭酒,他连收了同僚稍贵重的礼物都会呈给朕。你参他贪赃枉法,证据呢?”
郭堂是寒门学子,自幼时便受李家的接济,中年高中进士后正逢李家的嫡幼女嫁入王尚书府为继室夫人,王家便为郭堂在监察院谋了个差事,随时为将军府铲除异己。这是郭御史头次出言弹劾朝中重臣,又于天子近前回话,这大场面直叫他心头砰砰跳得像唱大戏的在敲锣鼓。见圣上并未强行包庇心腹程澈,郭御史同王尚书的人颇感意外,却也松了心神大胆道:
“回陛下,微臣有实证。微臣与几位御史台的同僚查出,程澈曾同司业、监丞、学正们频繁来往昭阳公主府,且他在上京城一家钱庄存了两千两银子。想是他怕被旁人察觉,这两千两银子是多次存进去的。且程府的丫头议论,程澈与夫人为其女建造的花园虽然清雅,内里却奢华无比,堪比国公府地。为顺民心、平息流言,微臣再次请旨,停掉程澈的一切事务、并罢免其国子监祭酒一职!”
说罢伴着王尚书的一声轻咳,郭堂当即以头抢地,大有帝王不如他意,他便血溅朝堂的胁迫。这一出也惊到了上首的帝王,圣上不愿见如此惨烈的一出,便承诺定会查明有无贪墨,命郭堂先起身。怎料郭堂吃了秤砣铁了心,无王尚书的首肯竟对圣上的宽恕熟视无睹。本以为再简单不过的攀咬,竟上升到死谏的程度,圣上一下联想到逼宫和有预谋的陷害:王尚书先仗着先皇近臣的身份,制服自己亲自提拔、又最重用的程澈,再架空自己这个帝王。被指桑骂槐的昭阳公主气得发怔,这话明着参奏程澈贪墨,实则暗指自己使银子拉拢朝臣以为私用,更恼恨其张嘴便攻击她主张的女学。
昭阳自幼作风强硬、手段狠辣凌厉,收拾延误军机粮草却心向先皇的定国公府丝毫不手软,又曾力主科举采用密卷制以选拔人才,是圣上最看重的孩子,为此还破格允她上朝议政,是其他公主都没有的殊荣。这般心高气傲的皇女向来说一不二,从来只有她奉旨办差、臣下兢兢业业听命,没有她贿赂讨好别人的。爆碳脾气的昭阳如何肯受这样的污蔑,当即提起裙摆、撸起袖子准备走下台阶,“好好”与不住磕头的郭堂理论,却被面无表情的二皇子一把揪住,他最怕这个炮筒子妹妹御前失仪,到时有理讲不清,趁着众大臣七嘴八舌之际暗中提点道:
“妹妹不可冲动。父皇是明君,不会叫人三言两语的轻易蒙蔽。你揍那姓郭的一顿,只能出一时之气。眼下求父皇查明真相,莫要影响女学顺利开办才最要紧。”
二皇兄的劝告果真叫三公主冷静下来,昭阳毫无惧色地迎着大皇子嘲弄的神色,朗声请旨道:“启禀父皇,儿臣确实与国子监的官员来往颇多,可商议的都是公事。每次他们至儿臣住处,为避嫌疑,儿臣都会命师爷在屏风后记录;且父皇拨给儿臣的女学银两,笔笔款项皆有明确的去处,您一看账簿便知。儿臣实在不知,郭御史为何冤枉儿臣私自挪用银钱,求父皇明察。”
大皇子冷笑耸肩,正计算着借题发挥停掉女学,再推一个“懂事”的新祭酒上位,毫不在意圣上已被还在磕头死谏的郭堂弄得下不来台,只见二皇子抢先一步站出来道:
“父皇,郭御史所言是否属实还有待查证,只是他这般殿前失仪,若传出去,怕是有失天家体面。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先宽恕郭御史吧。”
圣上点点头,很欣赏二皇子的审时度势,他私心想保下程澈,更烦郭堂的吵嚷,不住的磕头像是暗示他是包庇亲信的昏君似的。谁料郭堂却对二皇子的提点置若罔闻,依旧以头抢地般不死不休。圣上最厌恶受人胁迫,此刻的面色阴沉到极点,满朝文武因恐天子的雷霆之怒,或惧怕王尚书一派的威势不敢出声,两党相争时电光火石间的火药味弥漫,历经几朝的国公重臣们对接连几幕也是始料未及,却见站在头排的信国公陈峥站出来为圣上解围,走向跪在地上的郭堂道:
“郭御史,圣上英明睿智,处事公正,你不必损害身体,圣上也会查明真相。不过,你既遇到朝中大臣涉及侵占农户田产和商贩住所的案子,又有心为他们伸冤,可有去过京兆府和大理寺?你这样义愤填膺,难不成是因为这几处的大人都未能主持公道?”
郭御史见贵为百官兼世家之首的信国公陈峥前来,又掏出自己的一块帕子,亲自递给他擦拭从额头渗出的血,郭堂语气立即恭顺了不少,却还坚持维护自己道:“下官多谢陈大人。程澈得圣上信重,大理寺的大人怎敢与他作对,为了区区草民得罪程大人呢?所以,臣不曾、也不敢造访大理寺。”
这便是实打实的污蔑了,急性子的大理寺少卿吓得赶忙要表明自己从未收到过任何状纸和报案,何谈惧怕程家势力不敢审?吴少卿的一条腿还未踏出列,便被见多识广的大理寺卿拽回来,见四周无人注意才恨铁不成钢道:
“你个没眼力见的蠢货,没人问你,上赶着多什么嘴?脑子进水还是让驴踢了?前面一个是国公之首,另一个是王尚书的人,再上头是皇子和公主,参的又是圣上最重用的程澈,哪儿轮得到你说话?想保着小命和官位,就速速给老夫住嘴!”
吴少卿这才后知后觉地闭了嘴,却不甘心地小声辩驳道:“老师说得是,可下官真是无辜呀!我们这几日连闹事的都没见过,哪有什么郭御史的状纸?我得和圣上说明白。”
上了年纪的大理寺卿气得胡子乱飞,对比老油条京兆府尹缩头当鹌鹑的聪慧劲儿,他恨不能立即打晕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学生,压低了声音骂道:“说什么说?你这蠢货,还是滚回去多买几斤核桃补脑吧!还嫌这浑水搅和得不够乱?你不过就是能断案、掌判罚得了个青天老爷的诨号,就以为自己最聪明了?你把圣上和其他大人放在哪里?神仙打架,你有三头六臂不怕砍,可你要敢随便开口连累大理寺,老夫跟你没完!“
见老师动了真怒,吴少卿乖乖退回来不再坚持。王尚书对信国公的出马和低位官员的紧张观望十分得意:他鼓动圣上罢黜程澈,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削掉圣上的臂膀,毁掉女学。私心里,王荀气恼程澈不肯归顺于将军府,连派出女儿王敏姿亲近其长子程宴川,这般示好都未曾让程澈动摇半分,他便想借安将军的势,在众国公重臣彰显自己尚书之首和震动朝局的实力。可信国公接下来的痛骂实在出乎王尚书意料,只听陈峥怒斥郭堂道:
“满口胡言!你连大理寺和京兆府都不敢惹,倒是有胆量在圣上面前放肆,你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再者,你纵心有不平,也要好生讲证据。圣上还没说不彻查,你便血溅朝堂,以死相逼。这要叫有心人传出去,成全了你忠直的谏臣美名,可你要将圣上置于何地?你公然在朝堂重地撒泼胡闹,岂非指责圣上包庇,是何居心?”
一阵酣畅淋漓的痛骂哄得帝王十分解气,正好二皇子和陈峥唱红脸白脸的进言给了帝王一个台阶,他压下嘴边的笑意,胸有成竹地命令道:“老二和陈爱卿说得很对。郭御史神志不清了,来人,先给他醒醒脑子。”
身侧的御云卫得令,四五个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板着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直直朝着下首磕头的郭堂过去。几人分工明确,一个不知从哪里舀了碗清洁大殿后的污水,精准地泼了郭堂,直吓得他一激灵。趁着郭堂愣神的功夫,另两名御云卫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反剪住他的双肩叫人动弹不得,又有几个侍卫围守。这姿势让郭堂很是难受,再无法对着帝王以死相逼。
几个面色凶狠的带刀侍卫往下一站,立于郭堂左右的大臣连与他们对视都发怵,便纷纷不约而同地往反方向躲开,为身型彪悍的侍卫多让出些空地。圣上见郭堂动弹不得,掩下眼中的轻蔑,才耐着性子平和道:
“是非曲直,得查了才知道。程澈确是朕的心腹之臣,朕不是心胸狭隘、徇私枉法之人,他有过失,众爱卿自然没什么参不得说不得的,朕是天子,理应主持公道。你们既有备而来,就说给朕听听吧!”
朝臣们既惊诧将军和公主党的斗争已是搬到台面上的白热化,连主办女学的程澈都被扯了进来,又感叹圣上的当机立断,迅速派出侍卫击破将军派里王尚书的胁迫。王尚书原本安排了人选,用来当堂公布灰毛和其他百姓的“证词”来做实程澈的罪名,可这些五品小言官哪里见过几个彪形侍卫包围大臣的阵仗,抖得如受惊的鹌鹑,连维持站直的仪态都费劲,更遑论现场攻击朝廷大员。
王尚书暗骂没见过大世面的几人烂泥扶不上墙,只得自己亲自出马,翻出程澈拖欠女学水泥堆的工程款,致使泥瓦匠无钱安葬父亲;另有兵部侍郎来攻击程家挪用女学的专款修建园子,结交权臣。连大皇子都亲自下场,声称得了程府丫头的密报,与余侍郎和苏楠共同研究才发现,这园子已超出伯爵府的规制,可堪比肩国公和王爷府邸。
圣上听了这些弹劾,虽觉不甚可信恐有误会,可自己亲生的大皇子也帮腔说话,又涉及他最关心的百姓田产和贪墨,本来的三分疑虑上升到了七分,便沉声问道:“程澈,挪用女学钱款这项,昭阳已表明她无辜,其他的,你可有份参与啊?”
程澈到底做了许多年的国子监祭酒,各地历练上来的,又早有准备,便气定神闲地恭敬道:“回陛下的话,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辜负陛下信任,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为何大殿下和几位大人众口一词地污蔑臣。臣也知道口说无凭,更不愿在此陷入口舌之争,特恳请陛下恩准三司会审,还臣清白!”
一语既出立时惊了四座,满堂大臣也开始窃窃私语,不少人也猜测程澈定是真正清白的,不然怎会自请三司会审?王尚书一派的脸色都难看得紧,本以为程澈会继续坚持老好人的作风,不过是澄清污蔑后再辞掉负责女学的差事,这样既不得罪自己,还能借着饶恕郭堂的机会一展朝堂之首的风采。兵部侍郎原还想着借程澈退让,将郭堂推上去接手国子监的事务,以便于日后在朝廷上多安插些自己人,并无人料到程澈是这般强势。
程澈的坚持给疑心的圣上也吃了颗定心丸,他便知道这个爱臣是不怕被查的,欣慰的同时也犯了难:三司会审无疑是证明程祭酒清白最好的方式,可若真劳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司严查了,恐寒了其他忠臣的心。信国公陈峥早在斥责郭堂时便已证忠心,此时的圣上正在思索决策,他便闭上了嘴,不再出风头,将表现的机会让给他人。果然,名义上统领百官的尚书令 - 镇国公温煜适时进言道:
“启禀陛下,老祖宗的规矩,三司会审多用于重大疑案,如涉及天家后妃,或是犯下多人命案的死罪。依老臣拙见,若程大人真如流言所传般不堪,也罪不至死啊!”
圣上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个历经三朝的老头子,他不如信国公陈峥刚毅果决,却绵里藏针地持身中立。老油子温煜出声是因他早看出圣上根本不愿处置程澈,可大皇子偏偏不放过他,道貌岸然地讽刺道:
“尚书令这话是想包庇罪臣、为他开脱不成?连百姓的事都不算大事了吗?”
温国公早清楚大皇子并非真的为百姓鸣不平:大皇子最喜酒池肉林,常以皇子之尊占用百姓地盘,还指使、纵容手下侍卫无故殴打王府路障附近赏景的游人,也曾因店家的菜色不合他口味,公然打砸铺面和客人。几年前,大皇子因一个花魁与人争风吃醋,以皇子之威,带领王府侍从欺凌对方致其不堪凌辱上吊自尽,震惊朝野。大皇子非但不思改过,反而憎恨监察御史在圣上前揭露其过失,让圣上大怒重罚其禁足和俸禄,便对着年轻的监察御史拳打脚踢,让他伤得半个月没下来床。这位监察御史正是御史大夫的爱徒,从此御史大夫夏家与大皇子府势不两立。这样的人怎会真心为百姓鸣不平?如今大皇子公然挑衅温煜,不过是因嫉妒镇国公温家出了一位淑妃和颇得圣上宠爱的亲外孙。温国公老奸巨猾,根本不会被文字游戏困住,轻蔑一笑道:
“大殿下说笑了,殿下如此心系百姓,是大云的福气。正如殿下当年一般,事关百姓格外重大,更需陛下圣裁。程大人的事,圣上还未定罪,怎么殿下就一口一个罪臣称呼着呢?不如殿下等陛下发话了,再骂不迟嘛!”
这便是温国公的威力,一席话真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又讽刺大皇子妄图越俎代庖、藐视圣上,历来帝王就忌讳事事争抢的皇子。被三言两语激怒的大皇子瞄到圣上阴沉的眼色,虽恼恨温国公不留情面,但也只能灰溜溜承认不敢。圣上理清头绪,便命令大理寺即刻审理泥瓦匠和昭阳公主府的来往开支、都察院监察,又指派刑部只辅助搜查此案证据,无需量刑裁决,只尽快查明结果呈上来,其他人等退朝。待众臣告退,圣上又令此案相关的程澈、王郭几人、及二位有官身的国公并皇子公主,一同进长生殿对峙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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