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两人离地面的距离并不高，下坠时，那妖还死死拦着卫愿安的腰。

卫愿安只觉得她被抱得很紧，近到几乎与对方融为一体，她的呼吸、心跳，以及战栗，卫愿安全部都能感受到。

“嘭——”

她们落到地上，少女被护在那个单薄的怀抱中，落地的冲击感震散她片刻的失神。

意识到那妖与她换了位置，她此刻砸在了对方身上，卫愿安连忙要起身。

“卫、姑娘。”蜉蝣妖气息微弱，怕少女听不到她说话，拉着欲要起身的人又压了下来，确定靠近了那人耳边。

她艰难道：“狼妖、暂时追不到我们的……踪迹，你、快走。”

这是卫愿安第一次意识到蜉蝣妖经历死亡时的虚弱无助，她想到一路来到此处的每个夜晚。

由于她们沿着山路走，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随意找一处地方歇息，而几乎每一个夜晚，她都和蜉蝣妖待在一起，可她竟从来没注意过蜉蝣妖的状态。

是了，她知道这妖每晚都会经历生命的结束，可对方总是在太阳下落时安静坐着，不声不响，越来越虚弱，直到死去，变成小小的尸体。

哪怕是俯身，卫愿安也在尽力撑着身子，她不敢真的压在这过于虚弱的女人身上，怕她承受不住。

话说完，蜉蝣妖松开了少女。

卫愿安起身，这样近的距离，她看到那往常温和总是盛着稀碎笑意的面上尽是隐忍，那妖紧紧抿唇，眉眼破碎。

恍然间，森林的一切变得诡秘。

“浮安——”

“浮安。”

声音忽近忽远，在林中回荡着，传到这里。

卫愿安颦眉，将短刃藏于袖中，拿过原本借给蜉蝣妖用的长剑。

那妖强撑着想起身，可她实在虚弱到了一个临界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少女见状，扶着女子让其坐着靠在她的怀中，长剑挡在身前防备。

“卫姑娘，我、现下无法和你一起走了。”她虚虚拍了拍少女执剑在前的手腕，“离开……这里。”

她们再次对视，那双眼睛中似乎藏了很多情绪，是祝福，也是祈求。

卫愿安捧着已经化为本体的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么理解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她腰间挂着一个木制镂空雕花的圆球，像大一些的银铃。

这是离开前师父给她的，蜉蝣妖夜晚会化为本体，这上面雕刻的图案实际是一种术法纹路，能够保护夜晚的蜉蝣妖，也是为了方便她们赶夜路。

卫愿安小心将蜉蝣妖安置好挂在身上，持剑而起。

那怪异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唤某人，由远及近，一声落，一声起。

卫愿安猜测她们现下应当是到了某处半山腰，蜉蝣妖带着她逃离的速度极快，山中草木众多，千篇一律。

躲过了狼群，转眼又入了虎穴。

卫愿安对于这一路的运气感到无力，眼下只能打起万分精神，找到那声音的来源。

好在，这对少女来说并不难。

她在山中修炼长大，虽实战经历得少，可所学的东西却不少。

少女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将其置于掌心，唇齿轻动，念了一句词，闭上眼睛。

顷刻间，以她手中这石子为落点，嘈杂的深林安静起来。

卫愿安睁开眼，石子竟从她手心飘起，向一个方向飞去。

这是术法卷‘问路’中第十一种术法，名求石术。

顾名思义，就是过路人向此地的石头寻路。

卫愿安跟着石子又来到了一处溪水流淌的岸边，此处荧光闪烁，一派静谧安和之态。

“这里是哪处的上游？”

卫愿安在山中的方向感不错，略微在脑海中思考了下一路来此的方向，得出了这个判断。

对岸有一棵粗壮的老树，这老树生机盎然，俨然已生灵。

而卫愿安刚刚听到的声音，就是由这树传来的。

老树没有得道化妖，不能走动，但它能够将想要传达的声音通过这里别的树木传出，这才有了刚刚诡异的一幕。

“浮安，是她回来了。”

卫愿安站在对岸，没有放松警惕。

她问老树：“谁是浮安？”

“你要找它？”

一片寂静。

就在卫愿安以为老树精不会回答她时，那树开口了。

苍老的声音犹如历经百年沧桑的老钟。

“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孩子。”

卫愿安了然，这山中精怪众多，老树口中的浮安想必就是其中一个。

“是那个小狼妖吗？”卫愿安比了比那小少年的身高。

老树枝叶晃动，“那是小绳。”

“浮安不是狼妖。”

原来那小狼妖叫做小绳，卫愿安记下，她猜得没错，这山中精怪果然互相认识。

“浮安常去哪里？我可以帮你。”少女主动道，这老树一看年龄就大，她若是帮了对方，说不定能问到蜉蝣妖的消息。

“她走了。”老树似是遗憾，话里又掺杂着怀念。

“现在，她又回来了。”

卫愿安觉着这老树后语前言不搭。

“前辈，晚辈冒昧，您在此修炼多少年了？”

“六百年。”老树答道。

他像一个已至暮色的老人，慈祥和蔼。

卫愿安心中一喜，“我和朋友来此，想询问一件旧事，前辈可否能为我解答。”

老树枝叶停止了晃动，不答反问：“你是浮安的朋友？”

卫愿安一怔，诚实摇头：“我不认识浮安。”

老树伸长枝杈，指了指卫愿安，“你身上有她的气息。”

“气息？”卫愿安不解，她们这一路除了那小狼妖，没遇见别的什么精怪。

猛地，卫愿安想到什么，“前辈说的浮安可是一只蜉蝣妖。”

她抓住腰间放着蜉蝣妖本体的木球，紧张等待答案。

老树收了枝杈，“浮安的本体是蜉蝣。”

“前辈认识她？这里可有别的蜉蝣妖生活？”

“这里只有浮安一个蜉蝣妖。”老树顿了顿，似是感叹，“蜉蝣朝生暮死，它们的生命太短暂，注定无法修炼成妖。”

想要修炼首先需开窍，开窍便是有自我意识，就如眼前这老树，开窍后便可成为精怪。

但开窍并不容易，它是一瞬间的事情，有些物种经过漫长的时间，忽而感悟，开窍化作精怪，可世间却有更多的是普通草木生灵。

而绝大部分生灵开窍，都经过了长时间的沉淀，如蜉蝣这般朝生暮死的物种，几乎注定了其无法修炼的命运。

它们的一生太短，甚至来不及看见黑夜。

“浮安是不一样的。”老树回忆着，“她注定了要得道。”

“为何？”卫愿安问出心中疑问，世间蜉蝣何其多，为何偏偏浮安能够得道。

老树道：“这座山前面有一座寺庙，晨钟暮鼓，山中修炼的和尚常常来此处打坐念经。”

“那一日，寺中如往常一般响起钟声，浮安就在那时脱离水面、脱皮而生。”

“寺中和尚诵经的声音传来这里，新生的蜉蝣落在我的枝叶上，听着那诵经的声音。”

“她没有和其他蜉蝣一样选择□□，一动不动，直到暮色将至，一只又一只蜉蝣死去，寺中鼓声响起，这时，她终于挥动了翅膀。”老树精的声音沙哑而悠远，“那一天，她没有死去。”

“一直到第六天，她依旧藏在我的枝叶中，生命越发微弱，暮色的鼓声将要再次响起时，天降祥瑞，蜉蝣得道化妖。”

“她在第一天的鼓声中开窍，第六天得道化妖。”卫愿安惊叹。

生灵开窍很难，相对地，开窍和得道之间更是存在一道鸿沟，而这蜉蝣妖的经历，实在太过不可思议。

“六百年间，我见过的蜉蝣数不胜数，只她一只不同。”

“后来呢？”卫愿安再问，“您是否见过一个在山中迷路的小姑娘。”

老树道：“蜉蝣法力微弱，哪怕化妖，也总被山中野性难驯的精怪欺负，直到一天晚上，那个小姑娘来到了这里。”

“那小姑娘福泽深厚，这样的人最受精怪喜欢，她安然走到这里，遇见刚弄了一身伤，在岸边独自清洗的小妖。”

“妖本无名，小妖遇见了人类，从人类那里得到了名字。”

卫愿安知道，这里便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姑娘，你和那日迷失在山林中的小姑娘很像。”老树道：“那是一百六十前发生的事情了。”

“我……”卫愿安垂眸，不知要如何说。

老树道：“人有轮回转世，罢了，一切都是命。”

“姑娘，你且回头看吧。”

卫愿安闻言转身，瞳孔微缩。

她眼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衣着精致，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长相与小时候的她几乎一般无二。

小姑娘独自在夜晚的深林中迷失方向，她没有恐慌害怕，反而看着卫愿安站的那处，眼底露出疑惑。

卫愿安以为她看见了自己，一惊，却发现那姑娘没动，视线要落得低一些。

她转身，看见蹲在溪水边，正在揉搓着衣摆的另外一个小姑娘。

似有所感一般，那姑娘起身转过来，目光越过卫愿安，与那闯入林中的小姑娘对上视线。

她捏紧衣袖，唇角动了动，最终却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对面的小姑娘。

小卫愿安扬起笑，“姐姐，你也迷路了吗？”

小公主版卫愿安：见人先喊姐姐是交朋友的第一步！

南山：（纠正）是拐人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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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树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