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周晏清睁开眼睛,旁边的被褥里没剩下余温,已经空了。
下床,揉揉脑袋,推开门。和以往的所有时候一样。
陆子荫没有坐在桌边写作业,而是站在刚关上的门口,穿着运动衫,满身是汗。马尾在脑后高高扎起,脸有些红,有几缕发丝粘在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
哦。周晏清想起。陆子荫的作业写完了。
她看着陆子荫,陆子荫看着她。
一阵漫长到让人巴不得马上逃走的沉默。
陆子荫的眼神只有短暂的动摇,又很快变回了平日里的镇静。
“新年快乐。”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但那只是因为刚跑完步太累了。白雾在她面前偶尔出现。
“新年快乐。”周晏清愣愣地回答。
陆子荫点点头,换了鞋子走进屋:“我把饭给你拿出来。”
“不用。”
陆子荫停下来,过了一会,才回过头。
“你先去洗澡。身上都是汗,当心感冒。”
周晏清不知道陆子荫是不是真的有假期里晨跑的习惯,但她知道这个寒假陆子荫第一次这样。最好是因为陆子荫作业做完了,而不是她有意在躲着她。
陆子荫沉默半晌,点点头,往浴室走。
擦肩而过。
另一个卧室门被推开,陆旭走了出来:“小晏今天起这么早啊。”
周晏清干笑了几下,低头看时间。才八点。她起得最早的一次。
“我去盛稀饭。”周晏清快步钻进厨房,盛了四碗稀饭端出来。
她抬头,浴室的门里,水声朦朦胧胧地透出来,毛玻璃厚到无以复加,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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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宋安秋吵完了架,整个人又活了一遍。
周晏清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了皮肤摩擦布料的声音,隐隐约约不耐烦的哼唧声。
“干嘛?”
“新年快乐。”周晏清站在书房里,背靠着桌子,电脑刚打开。
“嗯。”宋安秋显然还没睡醒,“新年快乐。”
周晏清听到了另一个人醒来的呜咽声。
过于明显。她听到了,她也知道她听到了。
周晏清:“打扰你了?”
宋安秋:“有点。”
周晏清:“算我自讨没趣。”
说着便打算挂电话。
宋安秋:“欸欸欸,话没说完呢。”
周晏清没说话,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宋安秋:“大清早的。你主动找我打电话。准没好事。”
周晏清没接话。
宋安秋很快就会意:“你又出事了?”
“也不能这么说……”
“那就是出事了。”既然都这么说了。
周晏清反驳不了,看着电脑屏幕,一个白色的小狗头像,和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框用来输入密码。
“沈叙?”
周晏清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不算。”所以她说。
“你怎么说话这么拧巴?”宋安秋也糊涂了。
“就,沈叙不是约我过几天出去玩吗?”周晏清舌尖在牙齿上滚了一圈,“然后我把这事跟我妹说了一下。然后她,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寂静,连电话那头的起床气都沉降。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安秋才开口,四个字。
“你有病吧。”
周晏清预想到了会挨骂,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说的,饭桌上?”
“我俩逛街,单独说的。”
“你真挺有病的。”
又骂一句。
“不是我针对你妹啊。你为啥跟她说?”
“我不该说?”
“不是。性质不一样。”
周晏清知道。或者不知道。
“饭桌上说,就是通知,就是跟你家所有人都说一遍你过年要出去玩。”宋安秋这个时候倒说得头头是道了,“你私底下跟她说,就是她不一样,你要问她,征求她意见。”
宋安秋:“我都看得出来你妹很喜欢你,你这不是摆明了说‘我出去玩不带你’?”
而且另一个人还是沈叙。
宋安秋留了点话没说尽,只是接着说:“周晏清,你是那种很蠢的妹控。”
电脑熄屏。那个白色的小狗和黑色的密码框都消失了。
等了很久,沉默被敲门声撞断。
陆子荫推开门:“晏清姐?”
“嗯?”周晏清若无其事地捂住手机话筒,轻声应答。
“在忙?”
“还没开始。有事吗?”
“我和姑妈出去买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但没有那句类似的“一起去吗”。
“呃,都可以。”周晏清笑了笑,“你们看着买就行。”
书房的门又被关上。
周晏清脸上的笑瞬间化作愁容:“那能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经验。”
那你还叭叭叭说一大堆。周晏清又气又想笑。
细细簌簌,宋安秋的手机易手,滑进了另一只更白皙的手掌。变成了更凌冽的声线。
“你跟她说这话的时候,她什么反应?”
周晏清沉默片刻:“没什么反应。”
“那她说了什么?”
“哦。”
“啥玩意?”这句是宋安秋。
“就,她说,‘哦’。”
整场电话,有一半都被这样无话可说的沉默填充着。让人呼吸困难。
宋安秋丢下审判书:“那你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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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荫是个很别扭的人。
她想要依赖周晏清,为此和周晏清闹了不愉快;她想放开周晏清,为此又和周晏清闹了不愉快。
兜兜转转,她止步不前。
许映欢:大过年的,吵架了?
陆子荫:没吵架。
这几天她和周晏清说过最过分的话就是一句“你不问我”和“那你告诉我”。单拎出来简直不知所云。
许映欢:那就是冷战。
陆子荫:没冷战。
她经常和周晏清聊这聊那,周晏清也笑着回她。一起坐在一个饭桌上,池秦芳还夸她们感情好。
许映欢:那是什么?
陆子荫:不知道。
许映欢投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许映欢:打游戏吗?
陆子荫:跟你说正事呢。
许映欢:我又没姐姐,也不是姐控。
陆子荫无话可说。
许映欢:你现在脑子也乱,想不清楚的。
许映欢:先把这事忘了吧。
许映欢和宋安秋都是那种平时咋咋呼呼的人,但当狗头军师的路线完全不一样。
这位是乐不思蜀派的。
许映欢:来吗来吗。
陆子荫:我不玩游戏。
许映欢:下一个嘛,我带你。
陆子荫抱着手机,看着许映欢的头像。但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白色的小狗。
陆子荫:等我下游戏。
许映欢发了个OK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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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初三。无事发生。
陆子荫照常早起跑步,回家后就钻进浴室。周晏清忙着准备材料,时不时翻翻那本陆子荫送她的书。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凑巧的是,陆子荫选好这本书的时候,并不知道周晏清手头有个犹疑不决的出国项目。
周晏清从来没有明着和陆子荫说过自己的迷茫。以前没有提起过,以后她也没这个打算。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陆子荫送了她这本书。说穿了也只是巧合或者偶然。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命运。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陆子荫和周晏清偶尔就说话,陆子荫风平浪静,周晏清笑得轻松。尴尬只在两个人心里。
微妙的氛围一直蔓延到了初四晚上。饭桌上。陆兰新的嘴里。
“东西收拾好了吗?”她问周晏清。
周晏清的筷子一抖,肉掉到了桌子上。
“嗯,明早的动车。”她放下筷子,抽了张纸,简单擦擦桌子。
“你们几个人出去玩啊,要不把你妹带上?”
陆兰新只是随口一说,本来也没打算听周晏清答应。但却实实在在地把周晏清提起来了。
周晏清嘴里一直在嚼,陆子荫低头扒饭。
周珩是第一个发现气氛有点尴尬的人,所以他拿起碗给陆子荫盛了碗鸡汤。
陆子荫把饭碗放下:“我也去不了。我约了同学。”
轻描淡写,她甚至都没看周晏清。
“多久?”陆兰新。
“初六吧,就在附近,青东山。”陆子荫面不改色,“当天就回。”
很近,坐车不到一个小时,就算是撒谎都无从查证。
陆子荫喝了口汤,然后被烫得吐舌头。
周珩递了杯水过去:“七中的同学?”
“玉德的。”陆子荫说,“她也是竹阳人。”
此时此刻,一边刷剧一边写作业的许映欢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那好吧,你姐不带你。”陆兰新笑笑,“你们各自玩。注意安全。”
陆子荫终于看向周晏清,后者很快就回过神,耸耸肩,挑挑眉。总之没有露出破绽。
她也不知道她在犟什么。
陆子荫没再多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摆在玄关的箱子,然后低头喝汤。
吃完饭,陆子荫下了饭桌,想洗碗结果又被厨房推出来,在沙发上降落。
她掏出手机,在列表里找到了许映欢。
陆子荫:后天出去玩不,青东山。
对方正在输入中。
许映欢:你是谁?
一个语音丢了过去:“我。”
许映欢:被绑架了就吱一声。
陆子荫满脸黑线:我不能约你出去玩?
许映欢: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怪怪的。
很久没有新消息。突然一个语音也砸了过来。
陆子荫狐疑地看着那个语音框,谨慎地把耳机掏出来。
许映欢:“你不会告诉我你是因为要气你姐才约我的吧!?”
陆子荫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耳机里震天喧闹。
陆子荫:嗯。
对方正在输入中。
但许映欢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许映欢:你牛。
陆子荫:去不去?
许映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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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一大早,周晏清睁开眼睛,吓了一跳。
在她面前,陆子荫背对着她,身子微微起伏。
周晏清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半,不早也不晚。平时陆子荫应该已经起床了。
至少不会还躺在这里。
周晏清下意识想凑过去看看陆子荫醒没醒,又怕真的把她吵醒。
最后,周晏清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把被子给陆子荫小心盖好,出了门。
天蒙蒙亮,窗户外面,视野尽头,天际线是一层蓝红交接的亮线。窗帘没有拉紧,有一片光落到了陆子荫的睫毛上,她忍不住抖了抖。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醒没醒。凑到她耳边的到底是真实的周晏清,还是昨晚迷离的梦境。反正等到她真的鼓起勇气睁开眼,床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两个枕头贴在一起,另一个没有余温,还有凹陷。
陆子荫维持着一个僵硬别扭的姿势,双目无神。过了好一会才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把手机取下来,周晏清给她发了个消息。
周晏清:看你睡懒觉没忍心叫醒你,我先走啦~
配图是陆子荫的睡脸。相机凑得很近。
陆子荫红着耳朵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了,周晏清应该已经到车站了。
陆子荫:嗯。
天眉有多远呢,也不算很远。陆子荫小时候和父母去过一次,不过记忆已经模糊了,除了山顶很冷以外,什么都没记住。
陆子荫:一路顺风。
然后再也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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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荫说,人就像是河流。
在竹阳的一条不知名的支流汇入长江,流到天眉,再婉转迂回,最后会从杬州逃走,跑进大海。
竹阳的冬天很冷,干冷,但不会结冰。水因此一直在流。
陆子荫没有带手套的习惯,因此写日记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下来,搓搓手,哈一口气融化在掌心。
她在纸上画了两条线,但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分叉了,奔向相反的方向。
不吵不闹。那些河流就像这样,安静地一起流到大海里,然后失去彼此的消息。
大年初五,十六岁的陆子荫曾经很天真地以为,这是她和周晏清之间最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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