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两宽

大年初一,周晏清睁开眼睛,旁边的被褥里没剩下余温,已经空了。

下床,揉揉脑袋,推开门。和以往的所有时候一样。

陆子荫没有坐在桌边写作业,而是站在刚关上的门口,穿着运动衫,满身是汗。马尾在脑后高高扎起,脸有些红,有几缕发丝粘在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

哦。周晏清想起。陆子荫的作业写完了。

她看着陆子荫,陆子荫看着她。

一阵漫长到让人巴不得马上逃走的沉默。

陆子荫的眼神只有短暂的动摇,又很快变回了平日里的镇静。

“新年快乐。”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但那只是因为刚跑完步太累了。白雾在她面前偶尔出现。

“新年快乐。”周晏清愣愣地回答。

陆子荫点点头,换了鞋子走进屋:“我把饭给你拿出来。”

“不用。”

陆子荫停下来,过了一会,才回过头。

“你先去洗澡。身上都是汗,当心感冒。”

周晏清不知道陆子荫是不是真的有假期里晨跑的习惯,但她知道这个寒假陆子荫第一次这样。最好是因为陆子荫作业做完了,而不是她有意在躲着她。

陆子荫沉默半晌,点点头,往浴室走。

擦肩而过。

另一个卧室门被推开,陆旭走了出来:“小晏今天起这么早啊。”

周晏清干笑了几下,低头看时间。才八点。她起得最早的一次。

“我去盛稀饭。”周晏清快步钻进厨房,盛了四碗稀饭端出来。

她抬头,浴室的门里,水声朦朦胧胧地透出来,毛玻璃厚到无以复加,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

新年伊始,宋安秋吵完了架,整个人又活了一遍。

周晏清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了皮肤摩擦布料的声音,隐隐约约不耐烦的哼唧声。

“干嘛?”

“新年快乐。”周晏清站在书房里,背靠着桌子,电脑刚打开。

“嗯。”宋安秋显然还没睡醒,“新年快乐。”

周晏清听到了另一个人醒来的呜咽声。

过于明显。她听到了,她也知道她听到了。

周晏清:“打扰你了?”

宋安秋:“有点。”

周晏清:“算我自讨没趣。”

说着便打算挂电话。

宋安秋:“欸欸欸,话没说完呢。”

周晏清没说话,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宋安秋:“大清早的。你主动找我打电话。准没好事。”

周晏清没接话。

宋安秋很快就会意:“你又出事了?”

“也不能这么说……”

“那就是出事了。”既然都这么说了。

周晏清反驳不了,看着电脑屏幕,一个白色的小狗头像,和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框用来输入密码。

“沈叙?”

周晏清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不算。”所以她说。

“你怎么说话这么拧巴?”宋安秋也糊涂了。

“就,沈叙不是约我过几天出去玩吗?”周晏清舌尖在牙齿上滚了一圈,“然后我把这事跟我妹说了一下。然后她,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寂静,连电话那头的起床气都沉降。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安秋才开口,四个字。

“你有病吧。”

周晏清预想到了会挨骂,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说的,饭桌上?”

“我俩逛街,单独说的。”

“你真挺有病的。”

又骂一句。

“不是我针对你妹啊。你为啥跟她说?”

“我不该说?”

“不是。性质不一样。”

周晏清知道。或者不知道。

“饭桌上说,就是通知,就是跟你家所有人都说一遍你过年要出去玩。”宋安秋这个时候倒说得头头是道了,“你私底下跟她说,就是她不一样,你要问她,征求她意见。”

宋安秋:“我都看得出来你妹很喜欢你,你这不是摆明了说‘我出去玩不带你’?”

而且另一个人还是沈叙。

宋安秋留了点话没说尽,只是接着说:“周晏清,你是那种很蠢的妹控。”

电脑熄屏。那个白色的小狗和黑色的密码框都消失了。

等了很久,沉默被敲门声撞断。

陆子荫推开门:“晏清姐?”

“嗯?”周晏清若无其事地捂住手机话筒,轻声应答。

“在忙?”

“还没开始。有事吗?”

“我和姑妈出去买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但没有那句类似的“一起去吗”。

“呃,都可以。”周晏清笑了笑,“你们看着买就行。”

书房的门又被关上。

周晏清脸上的笑瞬间化作愁容:“那能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经验。”

那你还叭叭叭说一大堆。周晏清又气又想笑。

细细簌簌,宋安秋的手机易手,滑进了另一只更白皙的手掌。变成了更凌冽的声线。

“你跟她说这话的时候,她什么反应?”

周晏清沉默片刻:“没什么反应。”

“那她说了什么?”

“哦。”

“啥玩意?”这句是宋安秋。

“就,她说,‘哦’。”

整场电话,有一半都被这样无话可说的沉默填充着。让人呼吸困难。

宋安秋丢下审判书:“那你自求多福。”

/

陆子荫是个很别扭的人。

她想要依赖周晏清,为此和周晏清闹了不愉快;她想放开周晏清,为此又和周晏清闹了不愉快。

兜兜转转,她止步不前。

许映欢:大过年的,吵架了?

陆子荫:没吵架。

这几天她和周晏清说过最过分的话就是一句“你不问我”和“那你告诉我”。单拎出来简直不知所云。

许映欢:那就是冷战。

陆子荫:没冷战。

她经常和周晏清聊这聊那,周晏清也笑着回她。一起坐在一个饭桌上,池秦芳还夸她们感情好。

许映欢:那是什么?

陆子荫:不知道。

许映欢投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许映欢:打游戏吗?

陆子荫:跟你说正事呢。

许映欢:我又没姐姐,也不是姐控。

陆子荫无话可说。

许映欢:你现在脑子也乱,想不清楚的。

许映欢:先把这事忘了吧。

许映欢和宋安秋都是那种平时咋咋呼呼的人,但当狗头军师的路线完全不一样。

这位是乐不思蜀派的。

许映欢:来吗来吗。

陆子荫:我不玩游戏。

许映欢:下一个嘛,我带你。

陆子荫抱着手机,看着许映欢的头像。但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白色的小狗。

陆子荫:等我下游戏。

许映欢发了个OK的表情包。

/

初二。初三。无事发生。

陆子荫照常早起跑步,回家后就钻进浴室。周晏清忙着准备材料,时不时翻翻那本陆子荫送她的书。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凑巧的是,陆子荫选好这本书的时候,并不知道周晏清手头有个犹疑不决的出国项目。

周晏清从来没有明着和陆子荫说过自己的迷茫。以前没有提起过,以后她也没这个打算。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陆子荫送了她这本书。说穿了也只是巧合或者偶然。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命运。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陆子荫和周晏清偶尔就说话,陆子荫风平浪静,周晏清笑得轻松。尴尬只在两个人心里。

微妙的氛围一直蔓延到了初四晚上。饭桌上。陆兰新的嘴里。

“东西收拾好了吗?”她问周晏清。

周晏清的筷子一抖,肉掉到了桌子上。

“嗯,明早的动车。”她放下筷子,抽了张纸,简单擦擦桌子。

“你们几个人出去玩啊,要不把你妹带上?”

陆兰新只是随口一说,本来也没打算听周晏清答应。但却实实在在地把周晏清提起来了。

周晏清嘴里一直在嚼,陆子荫低头扒饭。

周珩是第一个发现气氛有点尴尬的人,所以他拿起碗给陆子荫盛了碗鸡汤。

陆子荫把饭碗放下:“我也去不了。我约了同学。”

轻描淡写,她甚至都没看周晏清。

“多久?”陆兰新。

“初六吧,就在附近,青东山。”陆子荫面不改色,“当天就回。”

很近,坐车不到一个小时,就算是撒谎都无从查证。

陆子荫喝了口汤,然后被烫得吐舌头。

周珩递了杯水过去:“七中的同学?”

“玉德的。”陆子荫说,“她也是竹阳人。”

此时此刻,一边刷剧一边写作业的许映欢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那好吧,你姐不带你。”陆兰新笑笑,“你们各自玩。注意安全。”

陆子荫终于看向周晏清,后者很快就回过神,耸耸肩,挑挑眉。总之没有露出破绽。

她也不知道她在犟什么。

陆子荫没再多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摆在玄关的箱子,然后低头喝汤。

吃完饭,陆子荫下了饭桌,想洗碗结果又被厨房推出来,在沙发上降落。

她掏出手机,在列表里找到了许映欢。

陆子荫:后天出去玩不,青东山。

对方正在输入中。

许映欢:你是谁?

一个语音丢了过去:“我。”

许映欢:被绑架了就吱一声。

陆子荫满脸黑线:我不能约你出去玩?

许映欢: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怪怪的。

很久没有新消息。突然一个语音也砸了过来。

陆子荫狐疑地看着那个语音框,谨慎地把耳机掏出来。

许映欢:“你不会告诉我你是因为要气你姐才约我的吧!?”

陆子荫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耳机里震天喧闹。

陆子荫:嗯。

对方正在输入中。

但许映欢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许映欢:你牛。

陆子荫:去不去?

许映欢:去。

/

初五一大早,周晏清睁开眼睛,吓了一跳。

在她面前,陆子荫背对着她,身子微微起伏。

周晏清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半,不早也不晚。平时陆子荫应该已经起床了。

至少不会还躺在这里。

周晏清下意识想凑过去看看陆子荫醒没醒,又怕真的把她吵醒。

最后,周晏清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把被子给陆子荫小心盖好,出了门。

天蒙蒙亮,窗户外面,视野尽头,天际线是一层蓝红交接的亮线。窗帘没有拉紧,有一片光落到了陆子荫的睫毛上,她忍不住抖了抖。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醒没醒。凑到她耳边的到底是真实的周晏清,还是昨晚迷离的梦境。反正等到她真的鼓起勇气睁开眼,床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两个枕头贴在一起,另一个没有余温,还有凹陷。

陆子荫维持着一个僵硬别扭的姿势,双目无神。过了好一会才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把手机取下来,周晏清给她发了个消息。

周晏清:看你睡懒觉没忍心叫醒你,我先走啦~

配图是陆子荫的睡脸。相机凑得很近。

陆子荫红着耳朵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了,周晏清应该已经到车站了。

陆子荫:嗯。

天眉有多远呢,也不算很远。陆子荫小时候和父母去过一次,不过记忆已经模糊了,除了山顶很冷以外,什么都没记住。

陆子荫:一路顺风。

然后再也没有消息。

/

陆子荫说,人就像是河流。

在竹阳的一条不知名的支流汇入长江,流到天眉,再婉转迂回,最后会从杬州逃走,跑进大海。

竹阳的冬天很冷,干冷,但不会结冰。水因此一直在流。

陆子荫没有带手套的习惯,因此写日记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下来,搓搓手,哈一口气融化在掌心。

她在纸上画了两条线,但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分叉了,奔向相反的方向。

不吵不闹。那些河流就像这样,安静地一起流到大海里,然后失去彼此的消息。

大年初五,十六岁的陆子荫曾经很天真地以为,这是她和周晏清之间最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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