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帝师已在花厅等了两个时辰了。”女官芩赫示意房中的婢子们退下,开口道。
陆昭和看着密报,漫不经心,“他可有说什么?”
“没。只是坐着,茶水也未饮一口。”
腆着个脸,不请自来。
在北疆待了四年,陆昭和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当初方谕鹤是如何拒绝自己的,今日得知他上门求见,脑中却总能想起当年的难堪情事。
陆昭和乃先帝长女,少时便享封邑,又仗着先帝爱重,素来跋扈。那年瞧方谕鹤这个帝师生得一副好样貌,且看得出他也有意,想着趁兴逗弄一二,便相约在藏书阁书架间幽会。
没想到,当她不顾身份、礼法亲近他时,他竟急忙闪避,狠狠推开了自己,避之如蛇蝎。
才情横溢者,一贯风流。据陆昭和了解,方谕鹤不是顽固酸腐之人。
况且,向来只有自己拒绝别人的份,还从未有这种事发生。想她自己如此纡尊降贵,他竟这副作态!
陆昭和看着方谕鹤匆匆逃走,气得说不出话来。之后在国子监上课,他也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呵呵。
陆昭和气躁于心,索性去了北疆收拾北狄蛮族。直到先帝驾崩,陆昭和才领兵回京,入主摄政长公主府。
摄政不过月余,父皇丧仪堪堪安排妥当,还要抽空处理政事,陆昭和便住在宫中,直到今日才得空回公主府。
方谕鹤此时上门求见,陆昭和本不欲理他,料他自会告退,但他竟然还在等。
那就还是得去花厅看看。
“久等啊。这茶水冷了,怎么也不叫婢子们换?”陆昭和朝方谕鹤点点头,施施然地坐下。
方谕鹤温敛依旧,脸覆面纱,只露一双眉眼,波澜不惊。抬手见完礼,他才开口回话:“冷茶寒涩苦心,我本也不是为了喝茶才来的。”
陆昭和看着端立于堂上的方谕鹤,说:“你知道的,你我之间,没什么话可聊。”
婢子们奉了茶水便自觉退去,一时间堂上静默无声。
陆昭和眼瞧着方谕鹤的眼眶慢慢变红,刚想嗤笑,就听见方谕鹤说:“京中早有议论——民间常言,长姐如母。陛下今年十六,但尚未及冠。如今先帝驾崩,公主摄政,自当以身作则,看顾幼弟。切不可因陛下依赖、纵容而失了分寸。”
真是听了就让人火大,方谕鹤何时习得这种学究腔调了?明明四年前还是稍一逗弄便会垂首红耳的人。
陆昭和心中烦闷,讥讽道:“到底是个帝师。一年比一年有长进。这拐着弯的就为了我那些面首?”
“呵,怎么,不甘心了?我在北疆四年是这么过的,回了京照样这么过。”
“丰神俊朗,确是讨人欢心。北郡府官送过,北狄降将送过,勋贵伯侯也送过,来日还会有朝中新贵、世家名流……方谕鹤,你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呢?”
方谕鹤望着她没说话,脸上的面纱却洇了一点暗色。
他哭了。这四年,脾性还是一点没长。陆昭和嘴上不停,脑子里却是一片平静。
“再者说,陛下品行正直,若举止不当,自有言官劝谏。课业也有大儒、老将教诲。而治国理政,更是有满朝文武献策,哪怕旨意不妥,也有老臣上书。”
“这么多人围着他打转,还不够吗?我又不是老嬷嬷。”
话赶话的越扯越远,陆昭和已觉腻味,方谕鹤却仍在啰嗦,面纱上的暗色也越积越深:“少帝性柔,又是初继,西陲与东域六国也是蠢蠢欲动,燕国可谓内忧外患。不过,先帝清正,后宫只一后一嫔,膝下也只公主与陛下这一双儿女。”
“陛下依赖公主——公主天资非凡,形容举止颇具先帝遗风,自小得先帝亲自教习,从谋略心术到骑射书画,无一不是言传身教。有公主摄政辅佐,江山自当稳固无虞。”
陆昭和:吃饱了撑的,跑我这来欺君犯上了?
先帝、少帝、自己哪一个是他能置喙的?
陆昭和恼火道:“先贬再捧的,你登我府门就为了说这些?”
“想必你也清楚,那些面首的确……”
方谕鹤看着她,默默开口接上:“的确像我。”
旁人不知旧事,看不出门道,议论的无非是先帝新丧,公主却安置了一众面首入府。但正主得了消息自然知道。
陆昭和就是在把方谕鹤的脸面往地上踩。
方谕鹤侧过头,哑着嗓子,低声道:“阿昭,当初我行止有差,惶乱之间,心有千言却不能与你明道。后几日师祖……师父病故,我急于奔丧——等我回京,你已然去了北疆。”
“那几日我寻不到机会与你私下见面,而且有些事如今亦不好和你细说。许多不得已,实非我愿。”
但我此心非假……那些人有的形似,有的声似,更有甚者,才谋双绝,某自知难以比拟。可纵情伤身,威德易损……”
“阿昭,无论你要我如何,都是我应该受的。”
话是中肯,姿态也低,陆昭和终于肯正眼瞧他,似笑非笑。
管他什么情不得已,艰难情深。既早已拒绝,又何必徒增妄念呢。
“但凡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方谕鹤,你只是少时春情而已,有是好,无也罢,世上男子千千万,不缺你这一个。”
陆昭和说着,站起身来,走近他身侧,绕着圈打量他。身段修长,眉眼温雅,明眸含光。浅蓝衣饰点缀于身,衬得他气质出尘,不似凡人。
“方帝师还是好颜色。你如此伏低做小,我也舍不得过多难为你。若你实在想入我帷帐,也不是没有办法。”
“正君……你还不配。勉强做个侧君,侍奉在跟前,也不算薄待了你。可你毕竟是帝师,我也曾跟你学过一段时日。且如今我摄政,也是要垂范示下的。那这天理伦常在上,我又何必为你冒险呢……”
方谕鹤许久没有说话,再次抬眼看她时,眼眶红红的,泪水正不断滑落。
美人垂泪,倒是别样风情。不像个高山仰止的帝师,一瞬间,连那股隐约违和的飘逸风度也荡然无存了。
像是换了个人,显露出另一副样貌来。
经年的余烬未熄,此刻被熟悉的感觉引诱,正前所未有地癫狂起来。
陆昭和停下脚步,歇了刻薄的话语,盯着他看了看,不再多言,“送客。”
书房内,燃香缕缕。
“就这样打发他走了?”芩赫撩开珠帘,拿着密报走入书房。
陆昭和展开密报,边看边说:“方谕鹤头脑简单,一贯口无遮拦,以前还从没见他说过这种绵里藏针的话。”
好笑的是,还说得蹩脚。
芩赫在案几旁坐下,听完陆昭和的复述,开始帮着整理舆图,说:“这种话也只有文臣清流说得出来。鹦鹉学舌,学了个四不像。”
“帝师自建兴三十七年回师门养病后,性子便柔和不少。闲时少与他人走动,诗文丹青也少有流出。”
建兴三十七年,是方谕鹤得先帝青眼,被引为帝师的第二年,不久他就告病回师门修养半年。陆昭和那时忙于军策演练,对琴棋书画一道并不上心,听弟弟对他赞不绝口,就在他病好回京后跟着他学过一年。
方谕鹤年少天才,与陆昭和年岁相仿。往日总耳闻他恃才傲物、目下无尘,赏他的诗篇、画作也能看出他心志不凡。
可陆昭和与他接触时看得分明,他不通政术、性子腼腆,身强体壮却扮成个文弱书生样……全身上下实在不像个名躁天下、轰动燕京的倨傲名家。
陆昭和看向芩赫,等她的下文。
“阿昭,你还记得方谕鹤身边那个护院的吗?”芩赫也停了动作,抬眼与她对视。
唤作护院,实则不然。据说是方谕鹤的师弟,二人同岁,学成后一道下山游历,形影不离。后方谕鹤崭露头角得封帝师,他也一直跟在方谕鹤身后,护卫左右。
陆昭和点点头,听芩赫继续道:“他叫横昼,身手不俗,听说是个武学奇才,一直守在方谕鹤左右,没听说与谁有交情。众人只隐约知道,他武艺高强,却不知,他其实是个文武全才。”
陆昭和明白芩赫的意思,皱起眉若有所思。
这横昼保不齐是个幕后军师,可今天这一出,目的何在?
芩赫从陆昭和领兵赴北疆征战以来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为人沉稳,心思缜密,阳谋阴计没少见,这时也犹疑起来,想不出有什么是需要方谕鹤来公主府闹上这一通的。
莫名其妙。
陆昭和摇摇头,懒得细想,说:“近日事忙,无暇盯着他。方谕鹤根基不深,若有所谋,必露马脚。届时落了把柄,自然有我处置他的时候。”
“真的?你舍得?”芩赫盯着陆昭和,仔细辨认她的神色。
陆昭和:……
本来是无所谓的,但现在却不好说了。
半真半假吧。若能不招众议,又能任陆昭和随意处置,一泄私仇,那她自然高兴。但如果他真露了马脚,有所图谋,那陆昭和就要不爽了。而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陆昭和正正脸色,抬眼与她对视,力求自然,“一位帝师而已。真的。”
“给这些人都送去临秋宴的请帖,印我的章。”陆昭和说着,将分拣出来另成一堆的密报推向芩赫。
芩赫抽出一封展开来看,说:“设宴地点定在九曲御苑,试探之意是不是过于明显了?”
“我和陛下只是要他们一个态度,要求如此明显,要是还决断不了的,也不用留了。以往是宴饮赏菊、驰骋畋猎,如今父皇新丧,当然不合时宜。但换作秋祭以寄哀思、祈福祉,有心之人,不会不从,圆滑之人,也会奉迎。”
陆昭和踱至兰锜旁抽剑出鞘,看剑身银白雪亮,熠熠生光,心情大好,“待陛下念完祷词,再宣诵父皇遗笔。宴食皆素、礼乐肃穆。君臣相谐之际,再想冒头也要掂量掂量。”
“御苑的暗哨只多不少。”
芩赫点头,“公主放心。”
铮——收剑入鞘,陆昭和转身推开书房房门,“对了,你亲自给方谕鹤送一份过去,探探他是什么反应。”
方谕鹤?
芩赫跟着站起身,回道:“是。”
“我入宫寻陛下,这几日住在宫中,你就不用跟着了,将密报都处理干净。帖子送出去前不要走漏风声,临秋宴要万无一失,不要出了纰漏。”陆昭和最后嘱咐了几句,大步向外走去。
临秋宴五日后举行,算是给先帝丧事做个了结。
今天情人节,开第一篇文咧[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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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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