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确认屋内、屋外没有下人后,紧闭门窗,冲进内室,大叫:“师叔——师叔——小——师——叔啊啊啊啊啊啊!”
两片衣袖从房梁上垂落,周临顺着暗色抬头望去,就见横昼一手枕在脑后,躺在房梁横木上小憩。
周临见状收敛了性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待横昼翻身而下,才强压着兴奋道:“师叔,刚刚公主府女官来给我送了临秋宴的帖子!”
“哦。”横昼双手托脸,按了按睛明穴,慢吞吞地回道。
“既是这样,你心里可好受了些?昨日回来哭成那样,还非赖我。我早说了要你放心,你照我的话说肯定错不了。你日后多努力去她眼前转转,时间一久,公主对你的芥蒂自然会慢慢消减。”
说着,横昼叹了口气,接着说:“等了四年,你又何必操之过急?朝堂局势不明,你这时本不该私下去见她……为免落人以柄,学点老胡子文臣的车轱辘话,再开始说你自己的真心话。就算有人碎嘴,也能分辩一二。”
“昨夜你哭完之后,躲房里看话本看到几更?我饮酒练刀回来,见你床榻前全是你偷偷藏的话本,我又给你一本本收拾好,忙了一个半夜,眼睛都快瞎了。”
周临闻言垂头丧气起来,拉着横昼坐在桌子边,摘了面纱,将头凑近他,小声说:“师叔,我真的很难过……阿昭已有新欢,而我本就不讨她欢心。”
“那些话本都是这几年京中风靡一时的,我就想看看,学一学如何讨阿昭欢心。可这么多书、这么多桥段,竟没有一样合适的……只怕会唐突了她,让她更加厌恶我。”
燕国飘摇已久,内忧稍解,外患却显。先帝虽强权治下,但力有不逮之处常有,以至于北郡三十四城军备松懈,让北狄一族嚣张了好几年。
在书架相见没多久后,阿昭自请领兵去了北疆,周临知道,公主此举是意欲与他相绝。
先帝爱重公主,时时问询近况。公主将才卓绝,可朝中虎视眈眈者还是不少,从燕京到北疆,一路上探子遍地。周临在京独来独往,身边也无可信之人,更别提可靠的门路了,想送一封自陈心迹的密信去北疆给陆昭和,无异于直接送把柄给长公主的异党。
周临见识过陆昭和的武勇智略,她的才干能护佑北疆百姓生活无虞,她的野心也定能带燕国重现开国盛景。若是被一封不清不楚的信添了掣肘,给她找个大麻烦,周临只怕还要被她记上一笔。
而且,顺藤摸瓜下来,要是被先帝知道此事,就不是周临德行有亏的问题了,别说帝师之位不保,周临和他师门众人的小命全得完蛋。
周临想着想着,出了神,不自觉说出了口,“话本中的才子佳人总能终成眷属,为什么我与阿昭却如此坎坷?”
当初阿昭也是喜欢我的。
横昼听此一言,瞬间睁开了眼睛,掰过周临肩膀,认真道:“周临,你喜欢陆昭和,想与她亲近、见见她,我不拦你。但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四年前不行,四年后就行了吗?”
“摄政长公主是巾帼,可你是枭雄吗?周临,做好你该做的事吧。”
拿起面纱递给周临,继续道:“你叫方谕鹤,是帝师,别记岔了。我是你师弟,你要叫我的名。”
一时之间百结于心,纷纷扰扰难以理清,周临抬眼看着横昼,勉强一笑,点点头说:“好。”
拨下肩上的双手,周临拿出请帖给横昼。
“先帝新丧、少帝初继,长公主这时办宴,虽违俗礼但从者众多——此宴内容必有文章,你在席上不用紧张,照从前便可。”
“总之我都在你身后跟着呢。周临,别担心。”横昼看着请帖,拍拍他的肩膀。
“长公主智谋出众,区区一点情爱之事,她自然明白你的心意……余下的,不是你我能选择的。”
好。
……
刚入九月,金茶花已株株待放,先绽开的几朵玲珑小巧,惹人怜爱。陆昭和手指拨了拨叶片,哼着一支小曲。
新帝陆谨蔚从太初殿内室快步走出,展开一副画卷给陆昭和看,“姐姐,你看。我这几日新作了副画,是父皇喜欢的岓州山水,你题几个字,到时候挂到静堂里如何?”
待陆昭和看完画,刚要开口时,陆谨蔚立马苦着脸道:“等晚膳后我们上了香,姐姐再给我讲临秋宴的事吧。内辅大臣们的折子才看完,我现在真是头疼脑热,一点都记不住了。”
陆昭和:……
“以后还有的累,你总要习惯的。我先题字,你让下面的传膳吧。”陆昭和站至桌前,提笔蘸墨,抬抬下巴示意陆谨蔚出去。
陆谨蔚在偏殿坐下,等了片刻,见陆昭和来了,屏退左右,望着她说:“最近忙于父皇后事,姐姐一直没空和我说说话呢。这几日住在宫里好不好?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和父皇母后一起用了晚膳,再走回陆昭和的寝宫,消食后,陆谨蔚去温书、习画,或者抚琴,陆昭和去练剑。等夜深星明,二人再捧着暖炉讲话,一直讲到困意难抵,才各自拢衾睡下。
小时候哪来那么多话讲?陆昭和夹起藕片,一边想着,一边吃得正欢,再一抬眼就见陆谨蔚放了筷子,神色落寞。
“母后病故后,父皇心忧神劳,身体也一直不好。我不善政事,怕父皇考问我,也不怎么敢去父皇跟前……这四年间,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父皇病重后,满宫上下突然空了。那些折子、密函纷至沓来,一夜之间就堆满了我的书房。我的琴、我的画全都得搬到偏殿去。”
“朝堂上,内辅大臣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想着‘不患寡而患不均’,可我决断了又后怕——那一点点微小的调动是不是会毁了你们、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一切。”
陆谨蔚叹气道:“什么青年才俊、股肱之臣,可我真的记不清谁家三代之前如何如何,谁又是谁的五世孙呀。”
确实,阿谨于治国理政上并不开窍,反而是能将《启禾》《素怀》等古曲倒背如流,古文诗篇不论儒法皆能默诵,连一手丹青也是妙笔生花。
可典籍上的义理不能教他分辨臣子们的言外之意,也不能让他暗察各官职、派别之间的暗潮汹涌。
从前父皇也总教他们二人评析政事,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纸上谈兵都能头头是道,一旦上手却又左右为难。
更何况阿谨一向体贴。世上之物难两全,良善柔软之人做君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谨,你侍疾那几天想的是什么?”陆昭和沉默了一会,夹一筷子菜放入陆谨蔚碗中,问道。
陆谨蔚垂下头,低声说:“可能我也不知道。我脑子很乱,内辅大臣们要我批折子,但其实我根本没办法思考。我捧着药碗整夜整夜地坐在父皇床边,盯着床前的佛像,求你赶紧回来……你穿着重甲出现时,我好像终于能喘气了。”
说着,眼泪已淌满了脸,陆谨蔚用锦帕擦了擦脸,不好意思地看向陆昭和,问:“姐姐,那你呢?从北疆赶回来的路上,你在想什么?”
想你千万别被弄死在宫里,别让她给父皇收完尸之后又给你收尸。
耳边是凛风猎猎,陆昭和策马狂奔一旬,才堪堪赶上见父皇最后一面。她身披铁甲闯入殿中时,已是心如擂鼓,见陆谨蔚好端端坐在床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陆昭和见陆谨蔚鼻头通红,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吃饭吧。待会将我那的偏殿收拾出来,晚上你睡那,还是和以前一样。”
陆谨蔚弯眼笑笑,不再说话。饭后命人将画裱好,同陆昭和一道去了泰和宫。
泰和宫规模宏大,是除帝后宫殿外,最大的一座宫殿。各处精巧奇景不必多说,陆昭和回京后另命人在内殿后设了一间静堂,在其外杂植萱草桂树。
堂内立了先帝与先皇后的牌位,左右两侧熏了檀香,香气敦厚柔和,抚人心境。陆昭和手持三根立香,跪在牌位前与陆谨蔚一同俯身。三叩首礼毕,她起身插好立香,将蒲团提到兰锜旁靠着坐下。
陆谨蔚有样学样,也一屁股坐下,摸摸兰锜,说:“姐姐,怎么放一件兰锜在这里?”
“父皇喜欢的几把剑都放在这。改日你将母后常看的书也放一点来这。”陆昭和望着明明灭灭的烛火,轻声回答。
“好了,闲话不多说。临秋宴是让你认认臣子们的脸。不用多说什么话,从他们饮酒、社交来大致了解他们是何秉性。你坐在高处,要看的仔细些。”
“此外,也是探探他们的底。你年纪轻,纵是有我坐镇,也难免人心浮动。不过不用忧心。人之常情罢了。”
一本册子飞来,陆谨蔚急忙伸出双手接下。草草翻开一页,上面画着朝臣的大头人像,另有数十行小字写在其下。再翻一页,竟是他的家眷信息、宅邸图样、私交情况等。
陆谨蔚越看越好奇,兴致勃勃地问:“姐姐,这好多都是家宅辛秘,怎么搞来的哇?”
“张维冉,从五品吏部令史,末流世家张氏旁支的庶子。人微言轻,备受冷待。为人心计深重,颇有野心。”
“他一直管着吏部档案,吏部许多琐事都是他在忙活。如今在我门下,这是他的投名状。是从五品到正三品的,我又添了些东西在里面,你仔细看看,这两天背下来。”
陆昭和说着,又拿出一本册子递给陆谨蔚,继续道:“这本薄些,记的是从二品到正一品官员的。你都熟悉,不用着急。”
“这次的临秋宴,从五品到正一品的官员都会到。”
一页页翻过去,一张张或畏缩、或粗犷、或持重的脸出现在陆谨蔚眼前。为官经历、姻亲关系、宗族事务……一桩一件都透露着钱财、名望、气节的来去变化。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为帝王者,许多时候,无礼,才能无畏。
陆谨蔚想了想,说:“姐姐,宴席上我就专心盯着他们是吗?”
陆昭和捏捏他脸颊的软肉,笑道:“盯人就要盯从五品到正三品的。上传下达,京内京外,他们都有八卦。”
陆谨蔚点点头,专心看起册子来。两人一时无话,一室之内,只有烛火烧得噼啪作响。
不过一会,陆昭和左看右看,闲的无聊,就取了软布来,开始擦拭兰锜上的剑。陆谨蔚见她动起来,也要开始说话。
第一章出场的方谕鹤就是周临,第三章会解释[耳朵]
更具体的会在本文中后期讲明
之后为免混淆,除必要外,全部写为周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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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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