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陆谨蔚叫唤着,伸头去看陆昭和,“姐姐,宫里只有我们俩了……大晚上的,我有点害怕。”
陆昭和回头斜了他一眼,摸不着头脑,回道:“所以今晚让你留在偏殿啊。”
噢。陆谨蔚低头看了看册子,又抬头瞅瞅陆昭和,蹭着蒲团,一路挪到陆昭和脚边,继续开腔:“姐姐,这几日,你有偷偷哭过吗?”
不等陆昭和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知道父皇已经够幸运了,只是衰累,没有苦痛。每日睡着,好像终于可以休息了一样。”
“可当我跪在灵前哭悼时,眼泪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等父皇停完灵,入了皇陵,每天晚上我还是会哭——明明我不伤心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想哭呢?”
陆谨蔚抬头望着陆昭和,说:“每与北狄一战,死伤无数。姐姐,你也会天天哭吗?”
陆昭和动作一顿,垂眼看着手中的剑,说:“刚开始会。我去那,初任副将……本来不想哭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总是哭,显得窝囊。让士卒们见了,士气也会更加低落。”
但每天晚上睡去,第二天醒来,枕头上总濡湿一片。再出战时,便觉得耳边全是哭声,四面八方全是将死之人。
有时真想缩在营帐里,一辈子不出去。可营帐也是空的。前几日还凑在一起饮酒高歌,一转眼就成了阵下亡魂。
军中沉默了几日,就听着北狄还在叫嚣,这时若还畏首畏尾岂不可笑。只有将他们杀得有来无回,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陆昭和思及此处,颇为不爽,一时手上动作不停,直将那剑身擦的锃亮,犹如一道白昼。
“那时是建兴三十九年吧……那等到了建兴四十一年秋,母后病故时,你孤身一人在北疆,还有没有哭过呢?”陆谨蔚扳着指头数了数,又问道。
陆昭和闻言冷笑一声,“是北狄人哭。”
“那时我已是将军。北狄到底是蛮人,知道燕国的皇后死了,又知道主将是皇后的女儿,就特意叫阵于我。”
“想趁我病要我命,”陆昭和扯了扯嘴角,“我把领头的大卸八块,丢在敌营门口。再领一队精兵闯入北狄牙帐,斩了他们的主将。用他们的血来火祭母后,我才觉得解气。”
陆谨蔚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兴奋道:“我知道!那次的战报我也看过!哼哼,叫他们无礼无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跳了几下,拍拍衣袍,又问:“火祭。姐姐,那个火祭是什么?”
“是北疆一种祭拜亡母的仪式。哎,一聊天你就精神了。你看到哪了?记下了没?”陆昭和扫一眼册子,问着问着就将剑身入鞘。
双手一松,重剑直直坠下,陆谨蔚见状连忙伸手抱住那柄剑,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才将那剑抬至原位放好。一转眼,陆昭和已转身走开,坐到椅子上了。
陆谨蔚叹了口气,看向陆昭和,见陆昭和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下子都笑出声来。
几番笑闹后,陆昭和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闹了,笑死我了。我去沐浴洗漱,你先看着吧。”
夜深露寒,月如流水。五日转瞬即过。
碧山中九曲御苑气势恢宏,其外香车宝驹络绎不绝。
周临独自漫步于山径,拾阶而上,脚下落叶枯枝被踩得咯吱作响。万籁俱寂,脑中回旋的全是茶楼众人的窃窃私语。
想得入神,周临开始喃喃自语起来,“对啊……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先帝之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啊。奇怪奇怪真奇怪!明明陆谨……”
咻——
一颗石子劈空而来,直直向周临命门袭去。周临一惊,双脚轻踏青砖石阶,急忙仰身向后滑去。
他抬眼定睛一看,就见陆昭和正沉着脸站在一旁的树前,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脑中一片空白,待陆昭和走至他身前,他已在石阶上跪的笔直。
“好轻功啊,方帝师。”陆昭和右脚踩上一级石阶,俯身抬起他的脸,慢悠悠地说。
周临看着陆昭和,手藏在袖中用指甲扎着指腹,定了定神,准备开口时突觉喉头艰涩,一着急就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猝不及防直接咳了起来。
他一边拼命地咳,一边着急地说话,脸变得通红,“咳——咳——臣,臣有——咳咳咳,罪。”
陆昭和见势不对,早已飞身后退,用衣袖捂住口鼻。周临见她远离,平白松了口气,以袖掩口,匀好气后开始慢慢地说:“见过摄政长公主……微臣知罪。臣言语失当、无端犯上,臣请罚。”
罚你?呵,此时此刻罚你,如何跟一众朝臣解释?陆昭和身边也没人跟着,除他们自己之外,此事又有谁知道呢?罚了他,待会朝臣们在宴上见了,又要引发诸多揣测。
方谕鹤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一想便知。要是还有旁人在,此事就是将她架在高处。方谕鹤是帝师,为着皇室威仪和摄政长公主的权柄,只怕是要处死方谕鹤才能于新帝初继时震慑臣民。
可要是轻飘飘揭过……方谕鹤何时变得这么碎嘴了?陆昭和睨着方谕鹤,心下越发奇怪。方谕鹤刚任帝师时,虽狂妄无束,但在这种事上也算是行止有度的,况且他自持矜贵,鲜少参与这种茶饭间的闲谈。
见方谕鹤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陆昭和心头无名火起,想要狠狠罚他,可临秋宴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在这跪一柱香,好好磨磨你的嘴。”陆昭和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石阶上青苔滑腻,而这山苑小径为的就是野趣。跪下去,衣袍一片狼藉。周临算着:等他跪完一柱香,还有一柱香的时间,能让他折返回去换个干净衣服。
周临默默跪着,看着陆昭和越走越远,看着背影慢慢消失在葱郁之中。心知陆昭和还是给他留了些颜面,一时心颤如琵琶弦乱,又有如浅尝梅干,口舌直酸。
唉。周临长叹一声,神思不属,一时间竟恍惚是不是还在四年前。
等周临跪完回厢房时,才开始后知后觉,掀了珠帘急冲冲地往里跑去,小声叫喊道:“横昼!横昼!横昼!”
“我在这。”懒洋洋的一声从窗边传来,周临绕过屏风,这才看到横昼。
他单曲一腿,坐靠在窗沿上,和煦日光透过叶片枝桠斑驳地落在他身上,端的是潇洒风流。
“啧,快下来,快下来!”周临没时间欣赏,一把将他拽下,手脚麻利地关严了窗和门。
横昼照着妆台上的铜镜欣赏自己的身姿和衣饰,颇为自得,“刚才要是方谕鹤,肯定会夸我好看。”
“啊啊啊别提这个死家伙了!”周临一想起刚刚的事又开始后怕起来,飞快地和他讲完跟陆昭和相遇的事,继续说,“这个死家伙到底去哪里了啊!我差点就……”
露馅了!
方谕鹤才是真正的帝师。他和横昼是师兄弟,拜在南渊楼前任楼主门下,后前楼主再收一徒,即方横二人的小师弟,现任南渊楼楼主。这二人师成之后一同下山游历,在岓州结识先帝。
当了两年帝师,方谕鹤渐觉无聊。一日醉酒后,他留信一封,说要去找蓬莱神山,见见世面,让横昼帮忙遮掩几月,又说半年之内必定回来。
横昼知他生性散漫,哪知他做了帝师还如此随意。耐心等了两日,仍不见方谕鹤回来,心知此话当不得真,他肯定不会准时回来。
又因着一些旧事和罔上之罪,横昼不敢实话实说,只好替方谕鹤面圣,说他是突发旧疾,情势恶急,要告病半年,故他已将方谕鹤送回山中师门静心修养。
先帝宽宏没有治罪,横昼虽暂时安心,但也不敢再待在京中,于是连夜上山回师门,找楼主师弟想办法。
横昼和楼主一合计,干脆找人顶替方谕鹤,再深居简出,淡出朝堂,只要能拖一会是一会。
两人偷偷摸摸地在师门里挑来挑去,又在江湖中暗自探查,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楼主关门弟子周临似有察觉,私下追来询问,几番撒娇,终于得知详情,一听完就喜不自胜地一口应下,连为期半年的顶替训练也无有不从。
那时周临年少无知、涉世未深,怎知此事如此麻烦,也不知他那神经师叔居然真的不回来了,只想着自己能趁早下山游历,又自信只要自己努力,这天下之间岂有难事,这才一口答应。
毕竟是自家师侄、弟子,打小被宠着长大,横昼和楼主又见周临有这样单纯的天真、这样愚蠢的干劲,立马一口回绝。
却没想到,周临自己学了方谕鹤的样子打扮后,整日在师门中乱窜,再加上周临软磨硬泡,横昼和楼主虽心有不忍,但也别无他法。
半年后,帝师回京,方帝师已然是周帝师了。这几年横昼和周临战战兢兢,生怕一个行差踏错被先帝发现,惹来祸患。
后来,横昼一有不顺就不停地咒骂方谕鹤,周临也跟着学,没想到还给他学出了一点方谕鹤的精髓:碎嘴和口无遮拦。
毕竟,有些话从嘴里说出来,心里就干净了。
“不是,明明你们同岁,为什么你这个师叔这么靠谱稳重,方谕鹤这个师叔怎么就这么发癫啊。”
“你知道吗?刚刚我差点就一脚把那石子给踢回去了。服了,方谕鹤这个家伙偷懒耍滑的,只有轻功学得好,还好我下意识记得,直接运轻功往后退了,不然就露馅了……”
“横昼——我吓死了呜呜呜呜呜——还好他告病的那半年你在南渊楼有好好训我,还好我有认真练习……呜呜呜呜呜我再也不说话了——”
横昼左右看看,捏捏自己的耳垂,听着周临聒噪,再想着刚刚那事又有些闹心,说:“唉,我也怕呢!她来的时候,你没发现她?”
“唉呀,这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她比我厉害,也可能是我太投入了,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她比我厉害,我才没发现她气息。”周临一听又开始叫道。
横昼点点头,“也是,陆昭和在北疆统率三军,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他见周临一会后怕,一会气愤,一会庆幸,急得在房里喽喽转,又哭又叫的,惹人发笑。知道周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听他提起师门南渊楼,也心知这个师侄这几年担惊受怕的,平白忍了许多委屈。
哎,更加怜爱了。
横昼揽过他的肩将他推到椅子上坐下,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说:“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别急,待会转多了头晕呢……秋祭快开始了,这次宴席也不好随意离开,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刚刚一通叫嚷,话一下子说太多,急得有点头疼,转多了也确实有点晕。周临安静下来揉揉太阳穴,闷闷回道:“好。”然后走到屏风后翻找起来。
“这个黑袍滚金边的怎么样?”周临挑了一阵,心情好了点,有点得意忘形,开始美滋滋地打扮起来。
横昼转头一看,险些眼前一黑,说:“呃,不行不行。你脏了的那件白袍滚金边的,已经是我最后的底线了。挑个素雅一点吧。”
周临拿着它比划在身上,站在铜镜前转来转去,“啧。可是穿它显得我英武俊挺……好好看呀。”
“唉,别惦记什么挺拔了。你穿成这样是生怕陆昭和看不到你啊。站在一群老胡子中间,就你最扎眼。她现在肯定还气着,到时候被她看见了,又得找麻烦。”横昼忧心忡忡地说。
“而且这衣服不适合帝师穿哈。”
这话确实有道理,周临依依不舍地放下它,问:“唉,那随便吧……这件青的怎么样?”
“诶!行行行。”横昼看了,连声点头,说,“就这个。你那件黑的,等回了府关着门窗,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周临垂头丧气地开始换衣服,再戴上面纱,对着镜子理好自己的额发,说:“好吧。但这个发簪是不是要换成配套的?横昼……你怎么带这么多鸡零狗碎过来?”
什么鸡零狗碎?横昼绕过屏风瞄了一眼,恍然大悟,“我今天不是起晚了嘛,一着急就随手一秃噜全装来了。”
横昼伸手在包袱里挑挑拣拣,开始指导周临。
“喏,这个墨绿的玉竹簪,先帝赏的一套的。方谕鹤之前天天招摇过市……还有这个禁步,所谓‘动有文章,鸣玉以行’,君子华服的标配,也系上吧。”
“系了这个记得走慢点,稳当一点。不然你这叮叮当当地乱响,会很失礼。”
周临点着头,一件件弄好,照照镜子,说:“噢。知道了。那我走啦。”
横昼绕着他转了一圈,从头到脚地将他打量了三遍,眼瞧着他从英气变为清雅,通身一派温文隽秀之气,便点头说:“嗯,放心吧,我跟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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