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律，Apollo项目的TS，对方的法务临时又改了一版回来，我稍调整了下，客户应该是可接受的，您再看看？”

尹昭刚从法院回来，一进嘉合办公区就被组里的三年级律师简以桢拦下。

她接过文件，步履不停：“好的我看下。那电话会时间还是今晚8点吗？”

“改了，改到明天上午10点了。” 简以桢赶忙小步跟上，暗骂一句自己咋就差点忘了电话会的事，继续小心翼翼地汇报：“您下午让研究的案例，也初步写了个Memo，已经发您邮箱了。”

“好。十点是不是和Red的周会重了？这周是不是得咱们汇报进展了，君达的周总明天上会吗？”尹昭边走边看文件问。

简以桢支吾着没答上来。

要不是今天下午都没见着狄哥人影，工作又不许喘息地一件件压过来，也轮不到她来找尹律汇报。

可这也怪不了她啊。

任谁站到尹律面前，都是漏洞一堆。

尹昭冷冷瞥她一眼，吩咐：“明天我去Apollo这边，让李狄带你去Red。尽调进展，你应该比我熟悉。”

她站定，从条柜上随手取来一支笔，在纸上改了一处：“TS可以，这条要改下，发客户确认吧。”

简以桢接过扫一眼，大呼改得妙呀，却只敢在心里大呼，嘴上又念叨：

“谢谢尹律！还是您厉害，怪不得元盛的沈总把项目都指定给您。今天下午，元盛那边又打来电话，听着意思，珠州那个项目应该近期要启动了……”

嗡。尹昭的手机一震。

她垂眸看去，是银行的短信。通知她一笔660万的律师费分成已到账，账户余额一跃突破1400万。

即使早有预期，可是这一刻的狂喜，还是像夏日晒到人中暑的炽热烈阳，令她眼晕目眩。

买彩票中大奖也不过如此吧。

恍惚回了神，尹昭只依稀似听见了「元盛」两个字，对简桢笑笑：“嗯？你说什么？元盛的事吗？不急。”

这一下，换简以桢失神了。

尹律笑起来真好看啊，冰雪消融在春日里一样好看。

她要是能多这么笑一笑。

就这个笑，不是那种无懈可击的笑。

大家肯定就不会挤在茶水间里吐槽她冷血难搞了，那些个色迷心窍的男律师说不定得抢着接活。虽说现在尹律的项目，就得靠在律师池里抢了，但奔着她人去，和奔着她手里项目去，到底是不一样的。

尹昭走至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想想又回头，望向还站在走道里读条款的简以桢：

“对了。Janice，晚饭吃了吗？今天我生日，早上买了个蛋糕放在茶水间了，差点忙忘了。有兴趣吃点的话，就拿去和大家分一分吧。”

简以桢茫然地抬起头，张了张嘴。

尹昭没给她说生日快乐的机会，平静转入下一个话题：“另外，李狄在吗？帮我把他叫过来吧。”

听起来，比起庆祝生日，这似乎才是优先级更高的一项任务。

*

尹昭关了办公室的门，解锁电脑，垃圾邮箱里又弹出满屏的谩骂。

黑心律师、诈骗犯、没良心、凶手、去死。

没事。她赚到钱了，所以都顺眼了。

邮箱里还躺着今日待办的工作。

但她暂时先不想看。

她又点开银行短信，数了三遍，才确信真的有八位数。

这个数也算不上多少钱，买不起沈宥手上一块表，也不够在宁海中環全款买房，但回禾洛村建个民宿应该是够了。

命运总爱捉弄人。

前不久的除夕夜，禾洛村落了大雪。

放了鞭炮，热热闹闹和洛桑一家吃完年夜饭，又陪洛桑和奶奶看完了春晚。

夜深了，她才独自在火塘旁盘腿坐下，把手心里揉成一团的纸，慢慢摊开，跃动的火苗映出一行黑体字「易地搬迁意向表」。

这张表是上午村委又一次送上门的，汉藏双语，她都能读懂了，却不想读懂，索性又攥成团，丢进火里。

纸片蜷曲着燃成灰烬。

尹昭发一会呆，喝一口青稞酒，再劝一会自己，好不容易才想明白——

这张表反正年年都在发，搞钱这事慢点就慢点，别再分厘必争了。

她刚决定放过自己，过去几年的努力却一夜之间结出硕果来。

当年秦展姐嫌难搞的案子给了她，一路败诉了三年，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年后开工第一天收到的终审判决竟然是胜诉，客户二话没说打来了律师费。

这笔飞来横财，让她遥不可及的梦想一下子近了很多。

咚咚咚。有人敲门。

“进。”

不是李狄，是简以桢探出了头。

她探头探脑，磕磕绊绊地讲：“尹律，那个蛋糕……狄哥……Dylan下午出差刚回来，也给您带了个生日蛋糕，叫了大家一起在会议室，想给您庆祝下——”

尹昭眉梢微动，拒绝却坚定：“替我和大家说声谢谢哈。我这还有事，心意收到了，人就不过去了，免得拘束——”

“那可不行。李狄来我办公室堵门，说等不来你，就不让我下班了。”

何宛华的嗓音在门后响起，过年新换的一刀切发型挺适合她，衬得五官明丽：

“这些个呆子有心思定蛋糕，有勇气威胁我，就是没胆子自己来请你。你是今天生日？沈宥呢？怎么也不催你回家？”

尹昭回答不了关于沈宥的问题，她与沈宥白日里只讲公务。

今日无公务，也就不曾联系过。

一迟疑，何宛华就不再给她机会，转头对着格子间扬声嚷道：

“朋友们，尹昭三分钟就到，该关灯关灯，该点蜡烛点蜡烛哈。”

霎时，整层都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唯有身后窗外，一整座城市在沉沉夜幕下燃着无尽无野的星河，是千万盏灯火，又似千万支摇曳的许愿蜡烛。

一恍惚，似乎听到黑暗里有人用戏谑的调子在问她「要不要许个愿」。

手被何宛华一把抓起。

被拉着，走进更凝重的黑暗。

像她这几年一直在走的路，漆黑死寂，孤身一人，被拉扯着不断向前向前，偏偏黑暗尽头真有烛光闪烁，也真有生日歌响起，甚至有人被气氛烘托着热情唤她：

“生日快乐！尹律生日快乐！”

“尹律，快来许愿。”

“尹律，一定记得许愿咱们组今年创收超百万美金哈。”

“尹律，别听他的。咱们今年肯定超百万。许个别的，别浪费了。”

长桌上，雪山般的奶油蛋糕立着一支银蜡烛，一小撮火苗轻盈跳跃，洒出暖金色的光，裹着甜奶油和草莓的浓郁香气。

一顶纸质王冠落在头上，险些要掉，尹昭忙抬手扶稳，又被簇拥着来到蛋糕前，双手合十，阖上眼睑，许下心愿。

她二十九岁了。

她有了一千多万。

她终于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尹昭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吹灭蜡烛，再睁眼时，满室暖光倏地跃入瞳仁。

这是她二十九岁看到的第一眼世界。

噼里啪啦的掌声里，李狄脑子一抽，起哄喊了句：“尹律给大家说几句吧！”

刹那间，别提说笑了，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些，气氛凝固得仿佛回到一个月前的嘉合年终考评会。

尹昭记起来，考评那一天，她在卫生间听到两个低年级律师在门后抱团取暖，一个哭诉说倒了八辈子霉考评居然排到了尹律，另一个更离谱，居然劝对方在进她办公室前先吃颗速效救心丸。

有点让人无语的好笑。

她其实人挺好的，都是等她们走了，才推开的门。只是在嘉合，她不像何宛华有个当大官的老爸，也不像栾晟有个哈佛JD的响亮名头，要争案源争客户，还要服众，很多事都不允许她做个好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快走了，也讲点好听的吧。

尹昭轻摇了头，展颜一笑，摆摆手道：“求求了，狄哥。别为难我过生日也要想个结辩陈词了，快来搭把手切蛋糕，大家好吃完赶紧下班。”

李狄愣了一愣，赶忙应声，招呼了几个人一起挤过来帮忙。

凝滞的空气又畅快流动起来。

没什么人再去惦记这段小插曲。

唯独何宛华还兀自站在一角，探究地看向正切蛋糕的尹昭。从第一次在前东家致同律所遇见尹昭起，她想起的就是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而无论风情或无情，尹雪艳都不该这么笑。

会议桌上，尹昭的手机铃响了。

何宛华第一个察觉到，走过去拿起，压下想去看一眼来电号码的心思，把手机递给尹昭：“沈宥？这么晚了，是该催你了。”

李狄一听沈宥的名字，也挤了挤眼，乐呵呵帮腔：“看来沈总等不到尹律回家，着急了。”

尹昭匆匆一瞥，搁了餐刀，没顾上擦去手指沾的奶油，直接接过。

她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往外走去。

办公室没亮灯，唯有窗外夜景璀璨，这城市中心的万千浮华如流水般淌进来。

“洛桑，下晚自习了？”

她推开窗，二月末的刺骨冷风刮进来，卷得桌上文件哗哗作响，但还是远不及乔朗峰下席卷层林的烈烈夜风。

“尹昭姐，生日快乐！晚自习刚结束，我借了裴老师手机。”电话里女生把滇南方言讲得又快又急：“今年过年太早了，都没能陪你一起过生日。吃蛋糕了吗？许愿了吗？”

“嗯。同事买了一个超大的蛋糕，得有家里灶上的锅那么大。”

尹昭把手伸出窗外，张开又握紧，她呀捉不住晚风，也挽留不下月光：“我想呀，蛋糕这么大，得多许几个愿才值，就许了足足三个愿望，想猜猜不？”

“太Easy了，你每年都是许愿暴富！”

“今年不是呢。有个好消息，我最近赢了个案子赚了一大笔钱，虽然算不上暴富，但是建房子应该够了。”

“哇！那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村了？”

“嗯。下个月就回，顺路还能去县里看看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带回去？”

“嘿嘿，想你带个男朋友回来。过年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咋样，能成吗？”洛桑在电话里傻乐：“姐，你今天有许愿爱情美满姻缘天定吗？”

“洛桑，你少看点电视剧，小姑娘别一天到晚想着情情爱爱。”

“我是没成年，不过姐你可成年了，都快三十了。卓玛她姐——”

“停，催婚犯法。”尹昭笑着望向天上圆月，她是留不住求不来，可她见过这世上最好的月光：“我求这个没用的。还猜吗？”

“许愿我们都平安健康，这没错吧。”

“嗯对了。还有一个愿望和你有关，想听吗？”

“姐，我知道的啦，你看我都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了……”

洛桑拉长了音撒娇，尹昭也噙起笑来。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天然就讨人喜欢，她以前也很讨人喜欢的。

*

尹昭陪洛桑讲了一刻钟的电话，再回会议室，多数同事已经离开，敞开的门里，只几个年轻律师在端着纸盘闲聊。

“李狄怎么想起来给那位过生日啊，也不怕请不来人。”

“听说转了好几个项目给他，还有个案子胜诉分了一大笔钱，这蛋糕肯定得买啊。”

“啊？为啥？她要辞职不干了吗？她是不是要和那个元盛资本的沈总结婚了呀？”

“诶，不是传她连个正经女友身份都没混上吗？我在网上看有人说，最近火的那个古偶小花杨亦晴，就是元盛的沈宥在捧。”

尹昭选择在走廊里及时止步。

转身要走，却看到何宛华正提着她买的蛋糕纸袋站在走廊另一端。大概是，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

面面相觑，一秒尴尬。

何宛华几步快走过来，把另一个没拆的蛋糕塞给她，声音大得刻意：

“昭昭，别一天到晚只顾着工作，赶紧回家吃蛋糕庆祝去。沈宥那个人，惦记他的小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天天做梦，巴不得你们修不成正果。”

修成正果。什么是正果呢？

尹昭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又被何宛华爽气地揽过肩，一路挟持到了律所门外。

“昭昭，你把凯申那几个客户都转给了李狄，什么意思？”何宛华问得直接。

“多给后辈们些机会罢了。我可不想当个啥都攥在手里的杜律师，最后被几个徒弟把家给偷了，人财两空。”尹昭笑笑。

杜尚伦是她们以前在致同律所的老板。

难能可贵的共同敌人。

何宛华冷哼一声：“他那是应得的。”扭头又问：“你和沈宥最近是怎么了？他不知道你生日吗？怎么都没一起吃个饭？”

尹昭淡淡望着她，只笑不语。

何宛华掩去尴尬，又佯作关切道：“讲真快回家吧。把和沈宥的恋爱谈好，就是你最重要的工作，那可是中環最大一棵摇钱树。”

沈宥沈宥，尹昭每天要听到好多次沈宥。

客户问，同事问，下属问，连洛桑也问。

尹昭是个学法律的，从在宁海大学的第一节课起，教授们就在教她如何识别和界定法律关系。

在学校时，她把一条条概念定义背到滚瓜烂熟，考卷上每道题都能答对。

离了学校，她才从官司里领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幻又莫测，如何让你的回答在法庭上得到最多共识，才是这游戏的奥妙。

就像她和沈宥的关系。

何宛华认为，他们是暧昧关系。

桃色八卦认为，他们是包养关系。

除此以外，还有合作关系、炮友关系、租赁关系、恋爱关系等一系列备选项。

在不同的场景里，适合不同的答案。

如果非要尹昭给一个标准答案，那么第一个被放弃的论证方向，一定是恋爱关系。

因为太容易被推翻了。

就像现在。

红灯亮了，尹昭拎着蛋糕，站在人行道边等待，影子被路灯拉得又细又长。

和每个归家夜晚一样，只要仰起头，她就能看见巷子深处那栋别墅的窗户，黑洞洞的像幽灵的眼睛在窥探人心。

这一眼，尹昭就知道自己的猜想正确。

沈宥不会在等她。

沈宥也不会送她生日礼物。

沈宥应该也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毕竟，她的生日与农历新年太近，过去两年都是回禾洛村和洛桑她们一起过的，她从来没和沈宥一起庆祝过生日。

何宛华问的那些话自然别有居心，但她的潜台词是对的。

哪对恋人，会不一起庆祝生日呢。

实在太容易被推翻了。

感谢阅读，段评已开，欢迎评论，欢迎收藏。

开篇时间点大概是2019年年初，农历新年刚过，得再落个几日雪，才会见到春天。

TS，Term Sheet，投资意向书，是投资人与项目公司之间对于拟进行的投资交易所初步商定的投资条款和条件的概要。

Memo，法律备忘录。

JD，Juris Doctor，大概类似于法学博士。

Apollo和Red都是法律服务项目的名称，基于保密需要，一般都会起个代称。

章节名「庆祝正日」来自吴雨霏《吴哥窟》。

难道我有勇气与你在一起庆祝正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庆祝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