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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下班归家很近,沿着街边叶大荫浓的悬铃木一路走,转过两个街角,走进人迹罕至的一条小巷里弄,沉棠里,就能看见一栋别墅掩在青石砖墙后。
砖墙垒得高过人头,顶上还覆了层层叠叠的常青绿植。
一扇铜门常年紧闭,门旁曾经挂过一段时间历史保护建筑的牌子。
沈宥嫌惹眼不喜欢,就让人给撤了。
这幢别墅属于沈宥。
关于沈宥,尹昭了解的比八卦小报也多不到哪去。知道他真名沈侑之,知道他生日在十月,知道他母亲姓傅,是小时新闻里常听的一个姓。也就这些了。
三年前,尹昭与沈宥签了个租约,租下这别墅二楼的一间房,租金每月一千七,一年一续。
这份租约,是他们之间最清晰确定的法律关系。
可这租约不公允也不合理,让包养不像包养,炮友不像炮友,多了许多余地可能,给了他们骗人骗己的借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起混了三年。
一种自由度高的概念性感的形式平等的新型暧昧关系。
一听就是,沈宥喜欢的那种投资项目。
指纹解锁,屋内空无一人。
尹昭懒得开灯,摸黑把蛋糕塞进厨房冰箱,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她挺烦这蛋糕,拎回来也没人吃。
今晚走出写字楼时,寒风呼啦啦地冲过来拥抱她,她久违地想蹦想跳、想右脚点地转一个圈,感觉转个圈,就能像那年哈巴乡的篝火晚会一样再牵起他的手。
可惜被这个沉甸甸的蛋糕捆了手脚。
路边看见垃圾筒,想着丢了算了。
搁上去了,又杵在一旁看了半天,也没能碰到一个流浪汉或拾垃圾的奶奶来与她分享生日喜悦,运气不佳,又不忍心浪费,这才拿了回来。
匆匆洗漱,尹昭拿毛巾擦了擦被打湿的发尾,瞥见闹钟,十一点了。
她没再耽搁,旋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尼龙布防水软壳面的旧本子,如常写下「牧白」两个字,才停了笔发起呆来。
明明心里有千万句话想和牧白讲。
想告诉他,自己的攒钱目标达成了,今年有人给她买生日蛋糕了。想告诉他,她生日许的愿望是想见他。想告诉他,她要回禾洛村去陪着他了。
还想骂他大骗子。
今天她记起来了,那年山里露营,她倚在他肩头睡着了,醒来发现错过了流星,他就指着山下村落的荧荧灯火,说那和蜡烛差不多肯定也会灵,还问她要不要许个愿。结果她许了愿,却没一点灵验。
是该骂他骗子的,可她舍不得,她甚至还想哄他再来骗骗她。
千万句话想讲,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但也没关系,即使她把话讲得颠三又倒四,周牧白也永远会笑着听她讲,认真又耐心。
她这样想着,就信手写了。
尹昭的字很好看,连一向最吝啬夸赞的沈宥都夸过。
以前是不好看的,她早些年觉得电子时代没必要再写字了,后来为了把日记写得好一些,才花了很大工夫去练字。
蓦地。
吱哑一声。
尹昭笔尖一顿,抬头看过去。
是沈宥推门走了进来。
尹昭不锁门,她只付那点儿租金,就不好意思妨碍沈大房东的行动自如,而且,以她与沈宥的关系,防着他,掩耳盗铃吗?
沈宥刚冲过澡,浴袍半敞着,头发只吹了个半干,就有点不服管教的凌乱。
和她今天下午在咖啡店里瞥见的财经杂志封面照比起来,好歹有点人味。
“你回来啦?”尹昭扬眉笑问,阖起日记本的封页,随手压在手肘下方。
沈宥低嗯一声,走到尹昭身边,瞥了眼被她压在肘下遮了大半的日记本,抬手捋了捋尹昭披在肩上的发梢。
透着湿润水气。凉浸浸的。
她总是什么都匆匆忙忙,也总没耐心把头发吹干。
“今晚碰见佳宇集团的江骅,说你把他们的常法转给了李狄,还说你连他们的并购项目都给拒了。”
沈宥讲到这,短促停顿,最后抛出的问题却平淡:“太忙?还是有什么事?”
“是忙,也想给小朋友们多点机会。”尹昭随口敷衍,视线寸寸描摹过眼前这张脸:“怎么?江骅来找你告状,说我不重视他们的项目了吗?”
她理直气壮地质问,百分百确信他不会因此怪罪她。
沈宥唇边浮起笑意。
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随时可能被他忘记名字的江总去怪她,甚至会被她这种蛮不讲理的信赖取悦到。
捏了捏她的耳垂,揉出一点淡红,掌心擦过脸颊,沈宥的声音温和了些:
“他们那些案子,不想接就不接,不用顾忌。累了就给自己放放假。日记写完了?”
“太晚了,先不写了。”
尹昭拉开抽屉想把日记本放回去,却被沈宥一把攥了手,猛地拉进怀里,抱坐在桌沿。
她垂了眼,温顺地伏向他的胸膛,双手环上他的腰。
最近,她想先顺着点沈宥。
在她的电脑上,沈宥的元盛资本列在项目表的最优先级,数量占三分之一。
想从嘉合跑路,他是第一难关。
沈宥是个胜负欲很强的人。
从打牌下棋这种消遣就能看出来,交际应酬时他会逢场作戏,给她递牌喂棋。
可换到私下,但凡她赢了一局,就别想不输地离场。想平局结束这段关系,只能徐徐图之。
先顺着他,再和他谈判,会好谈很多。
这是她这些年几经折腾的经验之谈。
过去一年,因为姜媛,他们过得很不太平,连厮混都停了大半年,好在她忍了气性,放低姿态去寻他谈过,如今也算重归于好了。
沈宥搂紧了怀中人,发丝遮了她的大半脸颊,看不见表情,但就知道她在走神,瞥见日记本更想生气,索性低头咬她耳垂:
“不写了,就一起做点别的。”
于是呼吸被夺走,只余细微的呜咽声。
沈宥一只手紧扣住尹昭的后脑勺,身体压下来,吻得又深又重,看似无节制地沉醉于亲吻之中,另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日记本的软壳,露出尚未干透的字迹来。
「牧白,你知道今天是很特殊的一天,一想到都没机会和你一起庆祝过——」
「牧白——」
嚓。日记本被推出视野。
是尹昭,她似乎被弯折到吃力,承受不住般地往后仰了仰身,身形一晃,纤白手腕亦往后一撑,一不小心就将日记本划至了身后。
两人拉开了些距离。
沈宥蹙起眉,盯着她,眸光骤沉。
尹昭只作不知,垂首贴在他的胸前,细细喘气,忽而又扬起头去看他,一双眸中泛着潋滟水光,端的是天真又风情。
她抬起手,遮了他的眼睛。
眼前的这张脸,就只余下高挺鼻梁上微微凸起的驼峰,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还有即使是现在,色泽依旧很淡的两片薄唇。
突然就很想听一声「生日快乐」。
可这是不对的。
人不对,声音也不会对。
他还是不要说了。
收回了手,沈宥却还阖着眼,长睫低垂,给了她一些可以肆意妄为的错觉。
指尖托起下巴,指腹抚过唇,再向下摸到弧度性感的喉结,舌尖轻佻地舔舐逗弄。
喘息也要甜美,就能点燃更多**。
让沈宥旋灭灯光,把她放进柔软的鹅绒被里,再欺身覆上,与她一同陷落黑暗。
别再与她追究更多真相了。
那都是些,与他无关的事。
*
床头壁灯再亮起时,尹昭已披了睡袍,转进了浴室。
他想抱她去来着,手都摁上了她腰间突起的小巧髂骨,又被她推开,温温柔柔地说我自己去就好,是今晚到此为止的意思。
相拥而眠是情侣的特权。
他们没拥有过。
哗啦啦水声里,沈宥弯下腰,替她理好凌乱的床榻,又为她拍松软了枕头。
该走了,却想寻点借口留下来。
四下看看,他从尹昭的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坐到转椅上随意翻了翻,等她出来。
浅黑纤细的无衬线字体,行距舒适。
是很适合阅读的排版。
可他看不进去,全怪壁灯比古堡地牢里守夜人提的煤油灯还要昏暗,桌上有台灯,但想去摁下开关,视线与手臂就得越过——
那本日记,就搁在桌上。
沈宥现在不想去翻了,碰一下都不想。
他已经记得够牢了。
俯身亲吻她时,脑子控制不住地反复想起那行字,就好像她的身体上刻满了那个名字,唇印覆上一寸肌肤,就在加深一遍他的记忆。
周牧白。
尹昭每一天都在写日记,每一篇日记都是写给这个叫周牧白的男人。
她瞒他,都不肯花心思瞒好一点,要么忘记锁抽屉,要么直接搁在书桌上。与其说瞒他,不如说是排斥他,排斥他堂而皇之地入侵她的领地。
沈宥握着书,仰在椅子里的半身陷落于阴影,眸光沉沉。
第一万次猜测,周牧白是谁。
念念不忘的前男友。
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这些年,他反复在猜,却从不求证。因为周牧白是谁根本就无所谓,这个名字住进了尹昭心里,才最致命。
他需要一块橡皮擦,把这个人的存在从尹昭的生活里擦去抹掉。
“怎么没去休息?还有事?”
尹昭擦着头发步出,她只裹了浴巾,看见沈宥就吓了一跳,忙躲回浴室,慌张间忘了挂镜有恰好的折射角度。
“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沈宥喉间逸出轻笑,好整以暇地看向镜子里的她,尹昭的失措模样,似乎好几年都没见过了。
“这不一样。”她咕哝了句。
雾气迷蒙的镜子叠着影,勾出她纤侬合度的身影,若不是她手上拈着皱巴巴的睡袍,想换又有点犹豫的烦恼模样,真有几分似不可及的梦中人。
“要我帮你拿什么吗?”沈宥猜出她顾虑。
“嗯……你帮我床上找一下吧。”她探头指了指床,含含糊糊地讲。
沈宥就起身去找来,走到浴室门前。
她却躲在门后,只肯伸了手出来。
忽地生出戏谑的心,沈宥不递给她,反而抬手敲门,咚咚闹出动静来:
“没想再招惹你,我有这么可怕吗?”
尹昭自认比他皮薄,没法子,刚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就他拦腰抱起,搁在了大理石台面上。
“过来。我帮你吹头。”
顶温情的事,被他说得凶巴巴。
该怪谁。
怪她怎么都不肯安分坐好,不肯陪他演一出柔情蜜意,吹风机都打开了,她还要偏着头躲,还要喋喋不休地讲话:
“不用的。只打湿了点,很快晾干了。”
“这么晚了,你不回房间吗?”
“我自己吹吧。明天工作日,你早点休息比较重要。”
每句话都体贴温柔,每句话都在赶他走。
沈宥来了气,摔了电吹风在台上,冷冷看她:“昭昭,我就一定要走吗?”
没了轰鸣的风声,霎时安静到可怕。
尹昭抬起眸,也对上他的眼,**氤氲出的潋滟水光一瞬间都退了潮,冷淡疲惫。
她不会开口回答了。
因答案已显而易见。
沈宥喉结动了动,眸子向下扫过她,扫过她光裸在外的肌肤,还有堪堪遮身的浴巾。
嘴角泛起几分讥笑,笑她,也笑他。
他忽地俯下身,双臂分开撑向台面,薄唇擦过着她耳垂,眼睛看的却是她身后的镜子。
镜面朦胧雾气已散,刻画得极清晰。
她衣不蔽体地被他罩在怀里,脊骨每一节他都摸过,颈后红痕也是他刚刚咬出来的。
沈宥又讲起了晚上的饭局:“你知道,今天晚上的餐桌上,江骅他们在猜什么吗?”
尹昭紧抠着岩板下沿。
她无动于衷地问:“猜什么?”
没有一丁点好奇。
也没有一丁点关心他的异常。
她是没有心的吗?
沈宥立直了身,冷笑一声。
闭眼深吸过气,才勉强冷静下来,抱臂审视着她。他的眼睛生得狭长,平时不显,可若是这样睥睨看人,就会有点儿下三白,俱是漠然冷意。
猜什么。
猜他们要结婚了。
这本是他今晚来敲她房门的初衷。
乏善可陈的酒局,整晚的陈词滥调,偏记下江骅的一句谄媚:“沈总,您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尹律不接项目,是不是准备相夫教子回归家庭了?”
明知是浮浪不着调的恭维,却勾出他的臆想来,甚至回了家,就想去找她求证。
求什么证,求个痴心妄想。
沈宥移开视线,瞥见他刚在翻的书,原来是本歌剧魅影,顿时更觉可笑。
他抬手发泄似地捏了捏她的脸,漫不经心道:“猜春节档的电影票房,能不能超50亿。”又说:“走了,早点睡。”
望见他背影消失在门后。
尹昭跳下台面,转头看一眼闹钟。
十二点过去了。
她的生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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