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追忆潸然

*

夜里离开时,沈宥忘了那几本书,等次日一早睡醒了,方才记起去取,正好也问问尹昭要不要他送去机场。

步至二楼,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书和手表各自在边柜与斗柜上。

尹昭只带走了日记本。

而这一刻,天边不过隐约泛起鱼肚白。

天色未明时分,尹昭就出门了。

她没在候车室等韩慕柏,独自检了票来到月台。

绿漆斑驳的火车,在铁轨上安静等待旅客,和七年多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这一趟旅途,是尹昭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韩慕柏背着登山包,拉了只大行李箱,穿过检票口,费了些劲,才在人群里找到裹得严实的尹昭,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句问候还没说出口。

尹昭已寻声回头,藏在羊绒围巾后的笑容明媚如破云霞光,眼角却泛着潸然泪光。

“早上好,牧白。”

她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但没关系,韩慕柏慌张应声,直接松了行李箱,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

尹昭的皮肤薄,被他这么用力一抹,眼尾更红,韩慕柏这才想起去找纸巾。

尹昭被他的手足无措逗笑,接过纸巾擦了擦,沾着一些软乎鼻音批评他:“韩大建筑师,居然这么多行李。等到了宗古,有你后悔的。”

韩慕柏没到宗古,就后悔了。

尹昭也有个大行李箱,但他光照顾好自己的行李就够麻烦,尹昭又不会干等着人帮忙,细弱手臂搬起行李箱来,比他还要利索干脆。

好在这年头没什么人坐硬卧了,车厢里空得很,不必人挤人。

等韩慕柏把背包和行李箱放好,尹昭已经床都铺好,戴着耳机坐在窗边桌板旁,拿着个本子写写画画了。

韩慕柏拿了一瓶水,在她对面坐下,自然地伸手去摘她的耳机。

“你把包放在中铺,下一站说不定会有人诶。”尹昭停了笔。

“不会,我借了朋友身份证把这个隔间其他床铺都买了。”韩慕柏探头去看她的本子,头顶翘起的呆毛蹭过尹昭额头:“你一个女生,不该睡硬卧。”

尹昭向后让了让,弯起唇提醒:“这个费用,我可不负责报销。”

“没指望你报销。”韩慕柏直起身,勾唇笑笑:“在写什么?日记?字挺好看。”

“嗯。日记。”尹昭的视线落向笔尖:“大学时听说登山队都记日志,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是经验传承,也能鼓励自己走下去。所以我一直写日记。”

“那个喜欢登山的牧白和你说的?”韩慕柏盯着她的侧脸:“我也登山,现在都没什么人记日志了。”

“是。现在是与以前不一样了。”尹昭也不介意这话,温和与他点头。

“先别写日记了。”韩慕柏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个文件夹,取出一沓纸递来:“有个东西需要你先填一填。”

“这是什么?”尹昭接过,看见纸头上写着「设计需求调查表」,一眼扫过那些模板化的题目,她就皱起了眉:

“太取巧了。答完这些,我都能照葫芦画瓢地设计出一栋房子,但那肯定不会是我真正想要的,你们建筑师应该更多地去挖掘客户的真实需求。”

尹昭把纸递回给韩慕柏,阖上了日记本。

她抬起眸,几分眷恋地扫过这狭小破旧的车厢,桌板上永远有擦不去的茶渍,粗糙的白色床单无论何时都不新也不旧。

连这火车也始终走得晃晃悠悠,走得慢慢吞吞。

“我给你讲故事吧。”

尹昭把手肘搭在桌上,支起下巴,望向窗外不断远去的城市高楼,轻声开口。

“讲完了,我们应该也就想明白了。”

“其实我也很少坐火车,我是云港人,家离宁海很近的,上一次坐还是七年前,那时我在宁海大学读大二,暑假不想回家,就报名去了滇南支教。”

“大学里,这种社会实践一向不会给太多经费,只能让大家坐硬卧。”

“从宁海到滇南,那时候差不多要坐三天两夜——”

*

七年多前,是2011年。

那一年,伊拉克战争结束,联合国宣布世界人口正式突破70亿人。

尹昭的母亲在那年春天再嫁了。

这是一件好事。毕竟爸妈在她高三考上宁海大学后就离婚了,她爸在美国还有一个只比她小四岁的私生子。

这婚该离,她妈也该再婚。

只是到了暑假,母亲没提让她回家,尹昭就不知道该去哪了,正好学校有暑期社会实践要求,她干脆报名了支教,被分到了滇南宗古市哈巴乡第五小学。

尹昭在人生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的十天后,就随队出发了。

支教队队长是个文气男生,细眉细眼总有几分焦虑,反复念叨滇南进山的安全,团委老师不胜其扰,给想了个招,拉了学校登山队的人与他们同行。

就这样,尹昭在七月烈日下背着双肩包往绿皮火车上搬行李箱,一使劲,肩带就不听话地往下滑,她只能一支腿借着力把行李箱稳在狭窄台阶上,去拉肩带。

肩带刚拉回肩上,箱子就被一只修长却略显粗粝的手拎了起来,目光循着劲瘦手臂往上,看见一个挺拔英俊的男生:

“我来。先往前吧。”

“行李箱放哪?你是中铺?巧了,我是下铺。”男生背着一个超大登山包,被人流挤进床铺间,与尹昭只隔着一只行李箱,怕撞着她又怕弄脏床单,就以拳抵在床板上。

“周牧白。电院大四,开学研一了。登山队的。”

“尹昭,法学院大二。”尹昭忙抓起行李箱拉手,明明能往里再挪半步,却被焊死在了原地,只会垂眸看脚尖:“箱子能放在你的床下吗?”

“想睡下铺吗?下铺方便点,我可以和你换的。”周牧白看着她,笑出一口白牙,阳光透过车窗扑簌而来,他似乎在发光。

“没事,中铺挺好。”尹昭摇头:“就是一会能借你的下铺坐会吗?”

“没问题。”周牧白把登山包甩在下铺床上,伸手直接揽过她的行李箱,二话没说地弯腰蹲下,帮她塞进床下:“下铺人来人往的,你一个女孩子睡中铺也干净些。”

尹昭赶忙道谢,弯了膝盖却搭不上手。

“大家都上车了吧!”文气队长的细嗓竭尽全力吼了一声,气不太足,可大家的回响给得很足。

上车啦的轻快声音一连串地从各个单间里响起,尹昭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就是被周牧白的声音压了个彻底,只有他听到了,回过头来,抱歉似地笑看了她一眼。

尹昭怔了一秒,突然有些脸热。

塞了一堆大学生的车厢,可想而知的闹腾。

玩牌看剧聊天打桌游分享零食。

尹昭和大家凑在一起,偷偷去瞥坐在窗边小凳子上的花白头发大爷,怕老人家嫌他们吵,结果大爷笑呵呵夸他们年轻有活力。

牌局也有打厌的时候。

快晚餐时分,就各自散了。

尹昭一个人回到床铺前,拿出电脑坐到窗边小桌板旁开始备课。

“坐我那吧。这桌子太小了。”周牧白走来拍了拍她:“晚上吃什么?八宝粥,泡面还是盒饭?”他单手端着一份泡面,正散着香味。

“你的泡面是自己带的吗?”尹昭问。

“怎么会,我才不带这些累赘,想吃泡面吗?我带你去餐车买。”周牧白自然地摁下她的电脑屏,直接搁到床上,挥手朝上铺招呼了声:“贺琮,帮忙看个包。”

尹昭站起来,也不吭声,就跟在周牧白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低头踏着心跳,穿过一节节车厢。

周牧白把尹昭摁在餐车空座上占座,轻车熟路地又买来一碗泡面,还加了两个火腿肠,与她面对面坐下,边等泡面边问她:

“你叫尹昭?哪个昭?”

“昭昭日月的昭。你呢?”

“放牧的牧,白雪皑皑的白。放牧雪山的意思。”周牧白拿手在桌上写给她看,写完抬头看着她笑道:“我的名字,天生就是要攀登雪山的。”

“你们这次要去哪登山?”

“本来计划去勒多曼因,但是队长说学校安排了来护送你们,就换了乔朗峰。你们的那个小学就在去乔朗峰的必经之路上,也是真顺路。”

“你登过很多座山吗?”

“不算多,比较值得炫耀的也就是三年前去爬了珠穆朗玛,但其实珠峰不难。”周牧白揭开纸盖,塑料叉拌开结坨的面,推给她:“你呢?怎么想的?跑去滇南支教?”

“不想回家,就出来了。”尹昭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面,含糊地讲。

“那你还挺会找地方的,乔朗峰是国内纬度最低的7000米雪山。”周牧白没再问她的家事,低头划拉一口泡面:“这个季节去,近处是雨林湖泊,远处是雪山草甸,你去了就知道有多美了。”

“听他们讲,进山的路很难走。”

“不难,就是换好几次车,麻烦。不过路途越崎岖难行,登顶才会越记忆深刻。而且路上风景也很好,我们这会差不多已经在辽甘平原了……”

在拥挤嘈杂的餐车里,尹昭和周牧白一起埋头吃完了泡面。

正是顶热时节,车厢里的冷气不那么管用,周牧白吃到额头出汗,尹昭留意到,就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

许是一起埋头吃泡面的交情不常有。

一碗面吃完,那个年纪的尹昭再寡言内向,也和周牧白熟悉了起来。

两人走回硬卧车厢时,换了个次序。

尹昭在前,周牧白在后。

通道狭窄,对向人流挤过来,周牧白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护在了胸前。

尹昭错愕侧身,视线落在他急促滚动的喉结,以及起伏不定的胸膛上。

列车售货员正推着小推车经过,能听得见,小车轮滚过车厢地板的咕噜声,琳琅货品推搡碰撞的沙沙声,还有爽朗热情的吆喝声。

明明有这么多嘈杂声音,可她还是听见了看见了她和他的怦怦心跳。

*

“啤酒饮料矿泉水——”

“花生瓜子八宝粥——”

列车售货员从车厢另一头推来了推车,半天才吆喝一句,有些无精打采。

韩慕柏探头看了眼,问尹昭:“中午想吃什么?”

“有泡面吗?”话音刚落,尹昭就发现这一问全无必要,推车里最多的就是各种款式的泡面,让她挑来挑去,难以抉择。

“仙女也吃泡面?”韩慕柏打趣她,拿了碗泡面递给她:“这个牌子好吃。”

“坐火车不就是应该吃泡面?”尹昭掏出手机买单。

“我去帮你泡。”韩慕柏抢着把尹昭按在桌上,去了茶水间。

再回来时,尹昭低垂着头,纤细脖颈被光晕拓印出寂寥弧度,笔滞于半空,几缕碎发垂落下,遮去她的神情。

“那你们就在学校里住了两个月?后来有热水洗澡了吗?”韩慕柏放下泡面,纸碗重重磕在桌上,动静有点大,尹昭的发呆让他无端心慌,就想扯回刚刚的话题。

“你忘了那年夏天滇南发生什么了?没有两个月了,只一个月出头吧。”尹昭轻轻摇头,情绪还没走出低落:“七八月正是雨季,连绵不断地下雨,但也等来了一两个大晴天,大家抓着机会洗了澡……”

韩慕柏以为尹昭会讲很多她和周牧白的事,但半天闲聊里,尹昭只提到了周牧白两次。

一句是「我就是在火车上认识了牧白,他们去爬乔朗峰,顺路陪我们一程」。

一句是「牧白他们第一次爬乔朗峰没成功,就又回来禾洛村休整」。

尹昭讲的,更多是关于哈巴乡第五小学和禾洛村的事。

讲火车换大巴再换中巴最后换成面包车在山里越野,二十多件行李被粗绳网兜捆在车顶,车身晃个没完,也不耽搁司机爬山。

讲第五小学刚建了新教学楼,是方圆十里最好的楼,校长把空教室腾出来给他们当宿舍,刚用蹩脚的普通话介绍完,门里就涌出无数扑棱蛾子。

讲班上隔三差五就不来上课的小朋友,他们骑着摩托车去家访,本想找家长讲讲教育的重要性,却跟着村民放了一天的羊。

讲两条板凳和一张门板搭成的床突然有一天塌了,索性就去爬山看月亮等流星,借了睡袋在帐篷里住了整晚,听风吹过山野。

韩慕柏去过禾洛村,但只在村民家里暂住过一晚,他与那个村落并没有过多交集。

尹昭给他讲述的禾洛村。

有炊烟升起,有牛羊遍野。

有落不完的雨,有一天就晒干大地的晴日。

有硬邦邦的顽固方言,也有淳朴的别扭普通话,有村民追着骂小屁孩不学习,也有半大小伙躺在草堆上满是期待地说上完暑期课下个月就去城里打工了。

暮色已近四合。

太阳一寸一寸沉入远方的青山之后,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尽头拉出一道橘红色光带,又一点点被幽蓝吞没。

韩慕柏望着尹昭。

落日余晖浸溶着她的面容,温柔得似一片云霞,忽而明白尹昭不填表是对的。她回到禾洛村建一栋民俗,不仅为了周牧白,也为了禾洛村。

*

列车在晚上十点准点熄灯。

漆黑与安静同时降临。

尹昭换去了中铺躺下,半倚在枕头上看手机,亮着一盏床头小灯,方便韩慕柏洗漱回来好找到她。

列车穿山越岭,信号时有时无。

她攒了一些工作信息要逐一回复,包括沈宥在上午发来的短讯。

沈宥:「哪天回来?我去接你?」

尹昭:「不确定,事情处理完了就回。如果需要接,我再和你说。」

韩慕柏回来了。

他弓起背看她,手臂不自在地动了动,似想帮她掖一掖被角,最后只轻声讲:“晚安。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快到宗古了。”

“晚安。”尹昭按下熄屏,把手机搁在枕头下,躺进被子里阖上眼。回忆是一件很费心力的事,她很困了。

韩慕柏抬手帮她关了床头夜灯,放轻了动作,坐进对侧下铺,取出电脑开始梳理起白天的信息与灵感。

尹昭翻了个身。

她希望自己赶紧睡着。

梦里,或许她能回到另一个黑夜。

梦里,是另一个缓慢沉寂的黑夜。

列车独行于空茫大地,车轮哐当压过冷硬铁轨,夜风吹来无尽无眠的孤独怅惘,她在被吞没之前,看见他燃起的火把。

周牧白:「上铺的小姐,怎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吗?」

周牧白:「列车熄灯太早了,正好我也睡不着,想不想聊会天?」

周牧白:「你平时这个点在做什么?」

尹昭睡着了。

枕头下的手机轻微震动,八年后的这个黑夜里,也有短讯到来。

沈宥:「好。返程的票订了吗?」

沈宥:「今天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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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列车与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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