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往西边沉了沉,把天上的云染成了淡橘色,山风也带了点凉意,吹在李臣汗湿的后背上,让他打了个轻颤。他停下脚,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胳膊肘蹭到肩上的猪草筐,筐沿磨得肩膀生疼——那半筐猪草看着不重,却压了他快两个时辰,从后山的坡地一直扛到村口,这会儿胳膊都有些发僵。
李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点子,是刚才在坡下的田埂上踩滑时蹭的。还有几道红印子,是割猪草时被锯齿草划的,风一吹,有点痒,他想挠,又怕把泥蹭到皮肤上更难受,只好忍着,继续往村里走。
山路是村里人踩出来的土道,坑坑洼洼的,下雨天满是泥,晴天就扬灰。李臣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他得护着筐里的猪草,要是洒了,回家还得再去割,不然晚上猪没得喂,妈又要着急。他今年十三,比村里同龄的孩子都矮些,肩膀也没那么宽,可扛猪草、喂猪、帮着妈看弟妹这些活,已经干了快三年了。
家里穷,爹一年四季在地里忙活,收成好的时候能多换点粮食,收成差了,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妈要照顾弟弟妹妹,弟弟刚上小学,两个妹妹一个五岁一个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家里的活计总也干不完。李臣是大哥,自然得替爹妈分担,放学回来就往山上跑,割猪草、捡柴火,有时还得帮着妈喂鸡、烧火,很少有跟别的孩子玩的时间。
快到村口时,就听见一阵闹哄哄的笑声,是孩子们的声音。李臣抬头望过去,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最中间站着的是朱有福。朱有福家在村里算条件好的,他爹在城里打工,逢年过节回来,总会带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儿,朱有福也总爱拿出来炫耀。
李臣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想凑过去,可那笑声太热闹,像磁石似的,让他忍不住停下了脚,站在离槐树不远的一棵苦楝树下,远远地看着。
只见朱有福手里举着个花花绿绿的纸包,胳膊抬得高高的,让周围的孩子都能看见。“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不?”他晃了晃手里的纸包,语气里满是得意,“这是巧克力!我爸从城里大超市买的,可贵了,一块能换两斤糖!”
孩子们都“哇”了一声,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巧克力是什么味的?”“是不是比水果糖还甜?”“我能看看不?”
朱有福被围着,更得意了,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纸包的一角,露出里面黑褐色的东西,方方正正的,表面还印着花纹。他用指甲掰了一小块,递给旁边的小胖——小胖是村里最胖的孩子,家里开小卖部,跟朱有福走得近。“你尝尝,慢点吃,别咽太快。”
小胖接过巧克力,放进嘴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砸吧着嘴说:“甜!真甜!还有点香!比我家的水果糖好吃多了!”
孩子们更馋了,都伸着手要:“有福,给我一块呗!”“我也想尝尝!”
朱有福慢条斯理地又掰了几块,分给身边的几个孩子,每个人都只给一小块,还特意叮嘱:“就这么多啊,吃完可没了,我爸就给我带了这一块。”
李臣站在树后,看着那些孩子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时满足的样子,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听说过巧克力,去年村里的王奶奶去城里看孙子,回来后跟人说,城里的孩子爱吃一种黑糖,叫巧克力,甜得能让人忘了愁。当时他没当回事,可现在看着朱有福手里的巧克力,听着小胖说“比水果糖还好吃”,他突然就想尝尝了——哪怕就一小口,尝尝那到底是啥味道。
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肩上的猪草绳,绳子磨得掌心有点疼,可他没松开。他知道自己不能过去,村里的孩子都不爱跟他玩。去年秋天,几个孩子在晒谷场玩弹珠,他也想加入,结果朱有福说:“李臣,你别过来,你衣服上全是补丁,还沾着猪草味,别弄脏了我的弹珠。”从那以后,他就很少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了,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
朱有福分完了巧克力,手里还剩下最后一小块,他自己塞进嘴里,砸吧着嘴,脸上满是满足。“没了没了,都吃完了。”他拍了拍手,对围着他的孩子们说,“下次我爸回来,我再跟他要,到时候再给你们尝。”
孩子们还围着他闹,有的说“下次要多带点”,有的说“下次我也想多尝点”,没人注意到站在苦楝树下的李臣。风从槐树下吹过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甜香,那是巧克力的味道。李臣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转身,加快脚步往家走。
肩上的猪草筐好像更沉了,压得他肩膀又酸又疼,心里也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他不敢再回头看老槐树的方向,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他是大哥,不能随便哭。
走了大概一刻钟,就到了自家的院子。院子是用土坯砌的,有些地方的土坯已经松动了,院门上挂着的木牌也掉了漆,上面用红漆写的“李”字,只剩下一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墙角的鸡窝里刨食,发出“咕咕”的声音。
李臣推开院门,先往堂屋看了一眼。爹躺在堂屋中间的竹椅上,草帽盖着脸,草帽的边缘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的麦秆。爹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褂子,袖口磨得发亮,裤脚也短了一截,露出脚踝。李臣知道,爹是忙了一天农活,累得睡着了——早上天还没亮,爹就扛着锄头去地里了,中午就回来吃了碗冷饭,又接着去干活,直到现在才歇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堂屋,没敢弄出太大的声音,怕吵醒爹。里屋传来婴儿的哭声,还有妈的哄劝声,声音哑哑的,带着疲惫。“乖啊,不哭了,妈在呢……”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李臣知道,小妹从早上起来就不太舒服,一直哭,妈抱着她哄了快一天了,肯定累坏了。
他把肩上的猪草筐卸下来,放在院子角落,然后拎着筐往猪圈走。猪圈在院子的最西边,用篱笆围着,里面养着两头猪,是去年过年时买的小猪仔,现在已经长到半大了。李臣打开篱笆门,把猪草倒进猪食槽里,两头猪立刻凑过来,“哼哼”地吃了起来。他看着猪吃得香,心里稍微舒服了点——至少今天的猪草没白割。
喂完猪,李臣去院子里的压水井边洗手。他压了几下,清水流出来,冰凉冰凉的,洗在手上很舒服。他洗了洗脸,又把小腿上的泥点子擦干净,那几道被草叶划的红印子,在清水的冲洗下,显得更红了。
洗完手,他才注意到桌上摆着的饭。那是一碗冷饭,盛在一个掉了瓷的粗瓷碗里,旁边放着小半碗咸菜,咸菜是妈昨天腌的萝卜干,颜色黄黄的,看着就很咸。这是中午剩下的饭,妈肯定是忙着哄小妹,忘了给他留热饭。
李臣拿起筷子,扒了一口冷饭放进嘴里。饭有点硬,嚼起来费劲,他就着咸菜又吃了一口,咸菜太咸,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赶紧端起旁边的凉水碗,喝了一口凉水,才把那股咸味压下去。
他坐在桌边,慢慢扒着饭,院子里很静,只有爹的呼噜声,还有里屋小妹偶尔的哭声和妈的哄劝声。没人问他今天割草累不累,没人问他饿不饿,也没人知道他刚才在村口,看着别人吃巧克力时,心里有多羡慕。
他想起去年过年,妈给弟弟妹妹每人买了一块水果糖,却没给他买。他问妈为什么,妈说:“你是大哥,要让着弟弟妹妹。”他当时没说话,可心里却有点难过。他也想吃糖,也想跟别的孩子一样,能有自己的玩具,能不用每天干那么多活。
李臣又扒了一口饭,眼眶突然就红了。他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碗里,不让别人看见。眼泪掉进碗里,混着冷饭一起被他咽了下去,咸咸的,涩涩的,比碗里的咸菜还难吃。
他看着爹熟睡的样子,爹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白头发,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知道爹辛苦,也知道妈不容易,家里穷,没办法。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忍不住羡慕那些能吃巧克力、能穿新衣服的孩子。
吃完碗里的饭,李臣收拾好碗筷,放进锅里。他想烧点热水,给妈泡泡脚,妈哄了一天孩子,肯定累坏了。他往灶膛里添了点柴火,点上火,看着火苗慢慢升起来,映得他的脸暖暖的。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李臣坐在灶门口,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想,或许有些事情是上天注定的。注定他来到这个家,注定他第一个出生,注定他必须肩负照顾弟妹的责任,注定他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这么不讨喜的性格。李臣不愿意怨谁,他只想着等他再长大些,就去城里打工。到时候就能挣钱给爹妈买新衣服、给弟弟妹妹买零食玩具......也让自己尝尝巧克力的滋味。
他伸出手,摸了摸灶膛里的火苗,有点烫,可他却觉得很温暖。就像他心里的那个念头,虽然现在还很遥远,可只要他努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日头彻底沉下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李臣站起身,往灶膛里又添了点柴火,然后转身往堂屋走。他要去看看爹醒了没,还要去帮妈哄小妹。
他的事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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