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埙已经被他埋在了土里。
孟章退后几步,他捻两指缓缓念诀,蓝盈盈的光幻成飓风裹挟在他周身,那风卷起野草与月光,连额前碎发都止不住摇摆。
残碎的魂魄挣脱了禁锢,让狂风飞舞在梨树间。
孟章看罢,又变换了念诀的姿势,手指点在自己额上,一滴眉间血顺着指尖滑到了手腕,随后滴落大地。
风开始更加急骤,吹奏悠远与枝桠。
魂魄终于完整,紧闭着眼的人儿也在此间将眼帘打开,他看着纯白的魂灵聚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孟章看到了漓。
一炷香的时间风散了,魂灵也走了,白花花的魂魄一端还牵着红绳。
失去眉间血的神君有些支撑不住,他出手靠向一旁的梨树,慢慢地侧过身坐在树干边,月光停留在他的肩上,冷清。
脚旁还是刚刚翻新的泥土,下面有他爱人的乐理。
孟章笑了笑,手腕上的红绳未断,他就能找到漓,在苍茫大地中寻人很难,可是彼此牵上了线,也就稍微轻松些。
渐渐地,冷风开始吹起,树下人合上眼帘,他累了,让他在凛冬中休息会吧,给他一个好梦吧。
睫毛很重,寒风吹过时它轻微地颤了颤,孟章是真的睡着了。
在梦里。
喧闹的小镇街头,到处是红灯笼和带着面具的少男少女,时不时穿插在人声中的炮仗声打击着孟章。他站在人潮中,原本还要继续站着,却被一旁的动静打扰,他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孩子,这孩子脏兮兮的手正拽着衣角。
“怎么了?”他问。
“仙君,仙君,你能不能用法术救救小树。”孩子脸上有泪痕,似是刚刚嚎啕过,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种下的小树……它的叶子掉光了,它是不是病了……娘亲还想丢掉小树,可是,可是小树陪着我一起长大,我不忍心……它明明春天的时候还开了白花呢……”
孟章蹲下身子,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在喧闹声中他的语气格外温柔:“他没有生病,等来年春天小树就会长出新的叶子。”
“唔……真的吗?”
“真的。”孟章笑了笑。
孩子的眼中照印出空中的花火:“仙君为什么这么确定啊?”
“嗯……”
一声炮仗响过孟章的头顶,他的眉眼温润,似乎终于带了些春的“细无声”:“我说会的就一定会。”
“啊?仙君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司春的东君不愿意看到你哭鼻子,而且你是乖孩子,东君一定会让小树好起来的,明白吗?”
孟章笑起来,凤眸有些微微地弧度,很好看。那孩子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也笑了,笑得可以将花火一手包揽:“好!我相信仙君的话,那仙君也一定要好起来!”
“嗯?”孟章觉着有些不对劲。
这普通孩子咧出个漂亮的笑容,他朝着远方跑去,直到人群涌动,快要将他淹没了,那孩子才大声喊道:“仙君大人说了小树会重新长出叶子的,那仙君大人自己也要相信自己说的话啊!”
孟章站在原地,看着孩子向远处消失,他好像见过这番场景,是初见时那埙曲里远远望着一个白色的人儿,那会他是孩子,而现在他又是什么?
人潮继续流动着,这里没有解竹元,也没有梅元。迷途之人才意识到,这儿并非山脚的小镇。
孟章喉结滑了下,他下意识的转过身,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站着一个玉一般的人,在灯火阑珊中的背影,他一身藕色衣裳。
阿漓!
孟章失了声,明明竭尽全力呼喊却无法发出声,他捏紧了拳头朝着那人跑去,人潮不停地向他涌来,他害怕再一次走远,他害怕再一次捉不到漓的衣角,哪怕这是梦境,他也想够着一点点希望。
“阿漓……阿漓……”
吼间的声音愈来愈清晰,孟章跑着,他在喧闹声中跑向宁静,他想要让枯树抽出新芽。
或许他才是那个脏兮兮的孩子。
看不清面容的人们走在亭子中,不知为何那亭子里的人忽然回了头,孟章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真真切切,是漓。
漓也看到了孟章。
孟章正要再次迈开脚步,他的眼中漓也朝他跑来,或许只是走得快了些,可是这真的,这渴望的眼睛不会骗人。
漓也在朝他跑来。
原本遥远的路途在一刹间缩短了,是双向奔赴,是我朝你跑来。直到相隔咫尺,孟章看到漓灿烂的笑容,两人都笑了,都朝着彼此伸出了双手。
相拥。
还未将对方揉入自己的怀中,这荒唐温柔梦就幻成了花火消散在孟章的面前,他的凤眸立马失了光,有些木讷。
“人呢……”
双手空空。
不见了。
他又哑了声嗓:“不能多抱一会吗?”
渐渐地连人群都走散了,这下子喧闹真的变成了寂寥。寒冬腊月,刮来一阵飓风,孟章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是被寒风吹醒了,他迟钝地转过头发现坐在泥土地里不妥,便抓起有些疲倦的身体站立起来。
身后就是没有开花的树。
孟章抬眼看向盛住白雪的枝桠,手腕上红绳的一端隐在空中,飘飘然没有归所。这失意人扯了扯红绳,明知不会有回应,他却依旧垂眸等着。风吹着他的墨发,束发男儿痴痴地看,直到手指冰冷,呼出白气雾在眼睫上。
“人不在了……”
拾起的信心将将要被丢掉,红绳那段动了,在风中动的突然。
眼中的光亮将希望拾回,孟章欣喜了片刻,他默默将绳子塞回袖间,甚至有些后悔应该在漓那端按一个铃铛,可是他不能,不能随意左右爱人的脚步。宁愿将私欲狠狠地藏起来,装成无事的样子,孟章也不想被爱人窥探到他的些许不堪。
或许这样才算是真正私欲。
这位神君背上月光进了屋。屋中的梨树已经消散,留下清香,他点上一只烛,扑入蓬蓬的被褥里。黑夜里风呼呼地吹,孟章睡不着,翻身又翻身,最后他顶着杂乱的发开始收拾漓的东西,木梳子、木匣子和木镯子,他找到了自己曾写给漓的信,还有漓写的文章。
一看便看到清晨,公鸡不报销,是木傀儡扫尘的声音打碎了孟章的梦。
他起身站在信纸与旧物堆中。
晨光透过名为海月的琉璃,柔柔地攀上他的身。
今日解竹元也要走了。
……
绕云府的门口,解君站在门外,孟章站在门口。主人家还没有从苦楚中脱离,他背对背的挚友就要远行了。
解君颠了颠自己的行李,她脖子挂着一串粉白链子,晃啊晃:“大哥我要走了!”
“你……”孟章靠着大门,想说什么。
“会寄信来的,不必担心。”解君继续道,“还是要请大哥关照一下阿满。”
“嗯,会的。”
“还有……大哥,要是漓的下落寻着了也要告诉我。”解君站在白雪之上,她一身赤红很是显眼,“无论我在天涯海角,都会立马赶回来!”
“好。”孟章颔首,“一定。”
解君看出孟章藏在情绪里的不舍,但是她必须要走,一天都不能耽搁,“长亭外,古道边”是必不可少了,可她解竹元不喜欢唱那悲伤的离别曲子,于是哼曲人兴致冲冲地变出一串褐色的链子,露出两人初见时的笑容。
“拿着。”
手链被抛到空中,孟章很平稳地接住了。
“这不会是……”孟章无奈地笑了笑,“取暖用的?”
解君也跟着笑:“就是用来取暖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看好了。”她念诀一瞬,那链子就开始慢慢地发光从褐色变成赤红,不过须臾。
“这链子可以用上一辈子”解君说,“除非我身受重伤。”
孟章轻笑道:“这天下谁会伤的了一手赤火又一手寒冰的解竹元。”
“这冰火两重天的手艺倒也是饿不死自己。”
两人说着说着将悲伤的情绪驱赶的一干二净。
解君陆陆续续道了些有的没的也算是交代明了,最后终于走上了小路,她时不时回头看看孟章,每一次回头她的好大哥依旧站在门口。这位赤红衣裳的女子,虽不倾国倾城,甚至那脸上伤疤还很瘆人,可她重情重义,她会将重担背在自己的肩上什么话也不愿吐露。
等到解君快要消失在孟章的视野中时,她没有回头只是背着的尽头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大哥,我走了!”
不过一会,是孟章的声音:“走好。”
一去潇洒无人可留。
直到孟章感应不到解君,他才阖上门,府邸里的木傀儡还在工作,解君说了只要木傀儡能动,那她解竹元就一定没什么事。
孟章笑了笑走进朝夕轩,一入便是半月,这日子也是那般过了,直到除夕花火照亮山头,主人家才觉着原来新年要到了。他本是打算与远走的三人一同过这个新年,与漓一同看大雪纷飞,看夜空朗朗。
可是只有一人了。
他喝着小酒,看山下的花火燃燃,梦里的人儿与他相拥。
梁在暗处阻止不了。
好似一瞬间回到了那个十五载年岁,不过不同的是,此去不知何年为归期。
孟章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满心无赖地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殊不知除夕夜,满园梨树不合时宜地绽放,又在晨曦破晓前凋零。
……
烟花,开啊开,开在小郎君的心尖上。
烟花,开啊开,落在小神君的手心上。
……
大桥延伸到河的对岸,公路上的车匆匆驶过,孟章将车子停靠在桥脚,自己踱步在桥上。
今天是除夕,在市区来往车辆多,可是放在这五六线小城市,除却不远处村庄的绚烂烟花,便只有冬的寒风瑟瑟。
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最好的光景便只有在城郊。
孟章圈了圈自己的围巾,他已经从大桥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在过几步,前面都是赶来这里放烟花的人,都有妻有子,好不热闹盈盈。
手机震了震,是解君的电话。
“大哥,你啥时候回来啊。”
“再过十五分钟吧。”孟章瞟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恰恰好的23:40。
“好,记得早点赶回来,到时候煮汤圆吃。”解君顿了片刻,又扯道,“啊!大哥,回来的时候楼下超市买把挂面,记得。”
“好。”
孟章又看了一眼时间,过去一分钟。面前的小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开始点燃手上的希望,而年年来桥岸散心的人,早就没了安静地。
好像是前年起,这里就被人们默许为公共燃放烟花的地方。
热气呼在眼帘上,时间匆匆,从桥头走到桥中,五分钟都不需要。孟章留着长发,发碎在寒冷中摇着,一辆又一辆车子驶过,吹起他的思索来。
是否需要换个散心地方了?
大桥上的车子虽多,但大晚上走在桥上的人就少之又少。孟章走得很慢,没有注意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儿,他只顾着脚下的母亲河,传闻曹娥救父,死的就是这片地方。
花火开始燃起,点亮夜空。
孟章收回心思时,迎面撞上一人。
“嘶……对不住。”孟章立马朝后头退了半步,要扶起前面摇摇欲坠的人,伸手才发觉不对劲,此人有些眼熟。
那人穿得厚实,围巾裹住半张脸,还带着帽子,鼻梁上的眼镜片厚重,甚至有些看不清他原本澄澈的眼。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那人也连忙伸手,两人对视的一瞬,孟章认出来了。
“呃。”因为孟章迟迟没有回应,漓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帅哥?”
“啊,我没事。”
“那就好,对不住了,这大过年的。”漓笑了笑,他正要绕开孟章,又一簇烟花在两人的头顶点燃,在空中散开,变成个“团圆”二字。
孟章愣在原地,他曾经在战火纷飞时遇到过漓,他曾经在小桥流水时见到垂垂暮年的漓,每一次都是相遇与离开。
每一次好似都是他误入了漓的人生,误入漓的圆满一生,所以他从一开始的留念,变成了看见也就看见吧,但总会是心疼,总会是想回首。
又一簇烟花炸开在空中,阴影留在孟章身上,记忆起1942年的那一句:“国若不在,家又何须有。”
是漓与他说的。
孟章垂着眸子将回忆同手一起塞进口袋,他不再回头,朝着桥的另一头走去,没走几步,漓喊住了他。
“帅哥!”
孟章回过头,漓正朝着他笑:“点完烟花再走吧。”
时间的沉淀,让人已经忘记悲伤。孟章也曾渴望过,他不想让漓吞下轮回的孟婆汤,可又是何时,眼睁睁地看着热汤入喉,心碎一地。他三步并成了两步,他上前时又后怕似的退了退,小心翼翼问道:“烟花?”
“嗯。”漓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烟雾棒,“我也没什么钱,这个就当是赔礼了。”
“那……好。”
孟章垂眸,他的眼睫依旧很长,在寒风中逆生长,伸手接过后手机又是一阵震动,是解君,还是视频电话。
电话拨通。
孟章漫不经心地哼了声:“嗯,怎么了?”
“这快到零点了,大哥你还在桥上?不是,一个人看别人放烟花有什么好玩的!快回来吃汤圆!”
解君在镜头里胡乱晃着,她似乎是在厨房。
孟章在镜头里,墨发耸拉,虽眼中还有光,但看上去实在是憔悴了些,他将手机移了移,一把烟花凑在镜头前:“这个叫什么来着……”
“烟雾棒!哇,大哥你真买烟花啦。”
“不是。”孟章又将镜头移过去,“是他给的。”
“嗯?卧……”解君哑了声音,随后镜头中的兴奋被平静代替,“那大哥你的份我就不煮了。”
“有劳。”
孟章挂了电话,他在一片烟火气中看到漓,漓的手上有光,一根接着一根燃烧。他凑上前,将棒子贴到火花上,问:“你也是一个人?”
此时他的烟花也已经点燃,小小火光滋出,孟章没听到漓回话,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漓。
双目对视,而漓的眼眶已经浸满泪水。
“你……怎么了?”孟章平和着声问。
“阿沉……?”
孟章手里的花火匆匆燃尽,身后天空忽然炸出劈里啪啦,零点了,市区看不到的精彩在这瑟瑟寒冷地迸发,同眼中泪珠一样。
滴进了孤单人的心里。
……
多年后,人间有两位,成双成对。
孟章遇见过好几次漓,可是漓没有认出他来,他只能等着,等着,一等就是不知多少年岁。
#正文在这里完结了,详情看后话。在之后会有番外。
【文中出现的名著,都是带着敬畏之心提及,永远尊重先生们的文字。2021.12.4顾三铭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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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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