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夜半,皓月千里,客船之上匪徒荡清,火光扑灭,一切复归浪静风平。
外头果然如云湄所料,凉风簌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濛雨。明湘呛得晕了过去,这一隅再无旁人,云湄抱臂,扭身看向涟漪圈圈的江面,等着元狸开口。
元狸把金牌收入袖中,却沉默跪着,并不说话。
云湄等了半晌,忍不住转头问:“这个牌子究竟是谁给你的?稍一亮相,就招惹祸事。”
平日里都是好生收起来,不示于人前,方才是为了引走杀手,他才故意挂在腰间。
元狸还是不说话,他跪的地方没有屋檐作蔽,雨丝侵袭,冷然沾衣,冲刷着他脸上的烟尘与血迹,也浸透他的身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愈是这般不置一词,云湄便愈是窝火,忍不住冷笑道:“我好歹也养了你几年,吃我的用我的,到头来你是出息了,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居然还敢按下不表。”
元狸这才开口解释,语气有些许颓丧:“我没有主动给你惹麻烦,只是我的出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错。”
他头一次揭开旧事,云湄眉尖微动,零星褪了色的记忆复又在脑海中闪回。
那夜暴雨滂沱,阿娘颤着身子,捂住小腹归来,裸露的皮肤遍布暧.昧痕迹,涩然咬唇不语;旁边站着那个目睹一切,却连声都不敢吭的名义父亲。
小小的云湄疑窦丛生,可不能问,哪怕是出于关心也不行。因为多问一句,便是动辄打骂,父亲打起人来可是直接往阴曹地府里踹,此次他又被外人极大地触犯了颜面、折辱了自尊,正愁没人发泄,一回到家,那个赔钱的女儿便成了贴上来的出气筒,被他当胸一脚,踢得滚在泥泞的院子里,呛咳一声,刚长出来的牙齿脱落在地,在大雨的洗刷之下,那么小的一颗伶仃躺着,白得刺眼,白得扎心。
云湄在夹杂着雨丝的冷冽罡风中跪了一宿,回去便发了高热,生父不想掏钱诊治,又怕她就此烧坏了脑子没甚作用,便干脆趁机把她卖了,因为生得不错,在流民聚集的地方亦换了两袋米粮。往后,云湄过得颠沛,想要知悉那夜的细节,也无从求证了。
云湄从记忆中回神,眸光闪动,问:“所以这个牌子,是「那人」给你的?”
元狸闷声说是。
云湄咬牙切齿,“你收着他的东西做什么!他跟姓云的老汉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货。”她口中的云姓老汉,便是她的生父。
元狸道:“这东西有时候能给我便捷。我只是不想让「那人」监视我,连带着监视你,才不拿它去换身籍的,不然凭着这牌子,身籍也能轻易弄来。”
“便捷?”云湄指着四下飞溅的血液,“你指的是这种杀身之祸吗?船上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你知道吗!”
元狸膝行两步,仰头,语气带了破碎:“错不在这块牌子,我的出身就是一个错。阿姊,你知道吗?「那人」每每公开筵饮会谈,都会假惺惺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抒发一番对我的思念,所以,就算没有这块牌子,有心人也仍旧会一直追杀我。”
云湄摆出极为厌烦的神色,“恶心死了,俱都是烂了根的玩意儿,装什么深情,分明是利用你平衡局势罢了!”
元狸笑了笑,目光中尽是生冷,呢喃说:“是啊。”转而,又带上乞求的希冀,抬眼望向云湄,“阿姊,你会赶我走吗?”
云湄没接话,反问他:“你连个身籍都没有,平时去哪儿都靠偷渡,那金牌也都是收在看不见的地方,这回你究竟是怎么暴露身份,引来杀手的?”
元狸见她大为愠怒,老实交底道:“阿姊知晓的,我小时候被他们抓去炼药炼毒,后来侥幸跑了,身上却一直留着一种药物的独特气味,他们养了一种隼,可以根据此药香来追踪我。平日我都是靠气味更烈的各种香料来掩盖混淆,这回行船,香料带少了,所以……”
“难怪你时不时就要买一堆儿香回来,还浓厚难闻得紧,骂你也不听。”云湄嘴唇哆嗦,后怕而又不忿,冷笑说,“还说你我之间最是亲近呢,体内留有余毒这么大的事,你竟也瞒着我。”
她是需要一把行走在暗处的趁手好刀以备不时之需,早前满以为连着血缘的自家人更是忠心耿耿,而今才赫然发觉元狸卷入权斗,分明是块烫手山芋,哪里是她一个平头小民有本事纳入麾下的。
云湄心惊肉跳地在原地踱步,思忖片刻,抬步走至能看见甲板上的境况的暗处,发现许问涯正带着官兵,在审问余下的活口。
云湄说:“今天来的杀手,都是死士一流吧?”
元狸点点头。
云湄道:“那应当不会供出幕后主事之人,亦不会轻易说出为了搜寻谁而大屠客船,坏就坏在你先前为了吸引火力,现出身形,在桅杆上跳来跳去,想来只要留意,都能看见。”
也不知许问涯发没发觉,至时候盘问起来,牵连她可就不妙了。
比起对这个连着一半血缘的阿弟心软,云湄觉得该先心疼心疼自己,财还没发多少,人都快被他殃及池鱼地害没了,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
于是她冷冷道:“你这段日子先出去藏藏罢,没事儿喊你,你便别再靠近我了。”
***
许问涯正凝眉思索,身后全昶脚步匆匆地来上报情况,说随侍宋三姑娘的另外两个仆人,一个藏在净室里受了火烧,另一个为了营救前者,也留下烧伤,但好险没丧命,眼下正安顿在医工那儿接受诊治。
许问涯颔首,转而陷入沉吟。
他是天子钦点的“藻鉴公子”,顾名思义,是替天家鉴别风流人物、网罗美偲名士之人,日常的公干便是替皇帝三顾茅庐,延请佳士为庙堂效力。他一不是功高盖主目下无尘的名将,二不是执掌刑罚与世家对立的判官,履职以来敬重高士、礼贤下士、兢兢业业,外在的名声好得独步一时,按理说,哪里会得罪这类不惜花重金都要请江湖死士对他赶尽杀绝的人。
再说了,对外,他只是个标准的文官形象罢了,真要杀他,又哪里需要此番阵仗。
是以,许问涯九成肯定,这波杀手,并不是冲他来的。难不成是冲着杨大人来的?不希望他代表老派势力复归庙堂?
也不像,倘若如此,直接往官老爷所在的三层来便是了,可最开始,杀手们是直截朝下头冲的……
许问涯留了活口,控制在甲板上,刀尖精准一晃,把最后这名杀手嘴中暗含的毒囊给挑了出来。
那杀手被绑缚手脚,自尽不得,蛄蛹两下,却也根本挨不着那毒囊的边儿,只得抬起眼来,直愣愣地凝视着他。
许问涯不发一言,手腕些微转动,那杀手面前便荡开一片慑人的寒光。那杀手知晓没得活路了,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忽地梗着脖子,大发慈悲似的冲跟前这一排官兵飏声道:“你们船上有‘大货’,捉住了能发横财的,我是没机会了,看你们能不能接住这滔天的好机会喽!”
许问涯凝睇着他,仿佛当真被此言挑动了神经,饶有兴致地问:“什么‘大货’?”
那杀手探不明白他这究竟是给不给活路,一时间不敢妄言。
许问涯持刀,在那杀手跟前徐徐踱步,慢条斯理地道:“如若捉住了,要去哪儿领赏?”
这便是问幕后主使了,杀手不是傻子,愈发咬唇不言。
怎知许问涯毫不气馁,刀尖抬起,指向高耸的桅杆,兀自推断着:“你说的大货,便是先前突兀闪烁在那儿的金光,是么?”
于实战中拼杀过千百次的人,对战局的把控细致入微,哪怕是星星点点的变化,尽皆能够收入眼中。在许问涯的视角里,起先这些杀手还无头苍蝇一般乱杀乱打,仿佛对于目标遍寻不着,饶是杀手们再敏感、再是训练有素,仍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由此可见,目标的躲藏之术登峰造极。
而那目标,原本藏得好好的,后来却倏而大喇喇地出现在人前,不是自信膨胀、有意挑衅,便是故意出来转移注意力的,更直白些说——是在替旁人吸引火力。
要么,是心腹拿着金牌以假充真、帮助主子逃命,要么,是本尊为了保护什么人,而亲自现身。
那目标轻功独绝,短暂现身之后复又销声匿迹,眼下估摸着早便跑了。
那杀手听了,眸光闪烁,破罐子破摔地嘻嘻笑了一声,干脆装起了傻子,含混地说:“大货……值钱的大货……咱们可以一起分……”
许问涯知晓现下问不出什么,朝左右道:“押下去,看住了,别让他有机会寻死。”
全昶见他审完了,上前请示道:“这船也不能就这么破破烂烂地继续开下去了,咱们寻个地方靠岸吧?船上这么多百姓等着安顿呢,抚慰的抚慰,收尸的收尸,枉死的那些,得魂归故里呀……”
那些卷入权斗之中无辜遭难的百姓何其凄惨,许问涯眸光悲悯,半晌才颔首道:“嗯。最近的是什么地界?”
全昶答道:“方才奴才在舱里跟着看了一眼水路图,是羽州。”
羽州,二皇子弈王的封地。
“可真是巧了。”许问涯露出一抹讽笑,“先把事情报给当地明府,令他协助安置百姓,该消籍的,收尸的,都是他们的分内,我们不可逾越。再向弈王那儿递封帖子,我去他府上拜访一二。”
顿了顿,他又道:“船上现有的人,无论死的活的,都对着船客名单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失踪的。”
他交代的这事儿,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便办好了,全昶汇报道:“大人武力高强,以一敌百,船客少有折损,重伤者也被大人以内力护住了心脉。余下活得好好的船客,也俱都在船上,并没有失踪的。”
全昶又挨近了些,悄声说:“按您的吩咐,连串儿搜了身,没看见金牌。所有船客尽皆探过了面皮,没谁有易容的迹象,身上更是没有半点功夫。您说的长着琥珀色眼睛的那人,该是跑了。”
正说着,一片轻灵、恍似错觉的影子自许问涯余光闪过。全昶见许问涯凝神,循迹看去,只来得及望见一片衣角,“……追吗?!”
许问涯:“此人轻功独绝,不必徒然相追。”
说罢,他陷入沉思。
按全昶所查,那便意味着,此人最开始便是没过明路,避开关卡,悄悄上的船。
连个身份都不愿意捏造,去哪儿都靠偷渡,真遇见事儿了,事后也不会被人抓住假身份,依着线头顺藤摸瓜牵出一串儿。谨慎至极。
既然如此谨慎,又是怎么泄露的踪迹,引来了杀手?
全昶已经在给弈王府拟拜帖了,许问涯瞥了一眼,此问的答案,在弈王那里可以轻易得到,不急于这一时想透。
于是暂且搁置,问:“宋姑娘怎么样了?”
全昶一拍脑袋,哎唷道:“您瞧,事儿太多了,又是看顾杨大人,又是核对死的活的,一下子实在没注意着,奴才真该死。”
确实是忙不过来,许问涯没赖他,“我自己去看看。”
没有权谋/查案环节,基本二人转。
小儿过家家,掉马催化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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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巧饰伪(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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