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之上风云突变,汉子的呼喝声、妇人的痛叫声与婴孩啼哭声交织成网,间或混杂了兵戈交锋的铮铮琅琅之音,一时萦绕耳畔,长久不绝。
廊下的风灯剧烈摇曳,灯罩倏忽溅上一簇热蓬蓬的鲜血,继而整个儿被凛冽的刀风波及,齐根砍断,骤然砸地。
蜡炬歪倒,烛泪倾撒,灯芯摇曳不支,抖下些微火星来。随即,火焰包裹灯罩烧成一团,复又失了控一般四处蔓延,舔舐住了杂库之中凌乱盛放的木块与粗布,轰然一声蹿得老高,又是新一轮雪上加霜的乱子——起火了!
姜姑姑与明湘早被惊醒,看明事态,登时骇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承榴更是索性拈着厕纸,窝在净室之中不敢探头。
云湄也没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她再是摸爬滚叱咤风云,那也是在大宅里头跟人智斗,哪里遇见过这般真刀真枪的功夫。以往在庖厨里帮工时抄起剁骨刀剔剔猪肉还好,受受那“浪荡秋千针”也罢,真要迎面打起仗来,人都先被那些凌乱的刀风剑风给吓得发了憷,更别说主动持刀反抗,杀出重围了。
当下只得握紧剪子、藏身暗处,没被发现之前,一动都不敢动。
——这个该死的元狸,莫非当真如他所言,这些杀手俱都是由他引来的?天杀的孽障,他究竟在外头惹下了怎般滔天的祸事!
云湄浑身极度紧绷,攥着剪子的十指直哆嗦,就在这个关头,外间的门传来吱呀一声响动,云湄心头一个趔趄,登时调转矛头望过去,来者却是明湘。
云湄的心情潮起潮落,整个人沉浸在余韵里怵得慌,明湘的手亦在发颤,但她仍旧利落拿起衣桁上挂着的兜头发巾,一把子将云湄那张过分惹眼的脸给罩住了,接着拉起她的腕子,匆促道:“走,船上起火了,待不得了!”
云湄语无伦次,“外、外面全是杀手——”
明湘道:“难不成窝在这里等死吗?”
云湄快速反问,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你身上有功夫吗?不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我都是女子,落在匪徒手中,或恐还要被糟蹋一番。”
没承想明湘微微活动了一下肩颈,“我外公是走镖的,我偷学过两下子。”
遂不由分说地拽着云湄从长窗翻出去,猫手猫脚地贴着墙根寻求出路,云湄细声问:“‘偷’学?”
明湘压声道:“传男不传女。”
云湄:“……”
她饮泪吞声,哪怕再不靠谱,眼下显然也不是说扫兴话的时候,终归闭了嘴。
外头兵戎相见,铿锵之声刺破了天幕;两个姑娘藏在大船的背面,听着恍若自世界之外传来的喧闹,不乏紧张地于晦暝之中摸索流窜。
云湄屏息凝神地探看了一眼,把头收回来道:“这风刮得胡乱,后半夜像是有雨,我看那扇最大的主帆只降了一半,绞盘上的帆索只卷了那么点儿,剩下的怕是因着生乱而来不及了。既这么,等起风了,瞧着船头是要往岸旁送,至时候临得近了,你能趁机带我下去么?”
明湘摇头,“我不会轻功。”
云湄深呼吸。
那些杀手都是横跨江面飞过来的,就算她们去库里找到了小舟,割断绳索离主船而行,那也相当于刚放出去就是活靶子,人家几个飞跃就能降落过来,到时候同束手就擒没甚区别。除非着陆,一鼓作气撒丫子跑进密林,还有些微的生还可能。
不过明湘坚持带她出来倒是对的,云湄回头瞥了眼,适才住的那一片客舱黑烟冲天,想是已经烧起来了。
明湘四下观察少顷,回头说:“我们等——”
咔嚓,舷边的水云纹浮雕在震动中危若累卵,那浮雕用料极足,如若当头一砸,人必得即刻毙命。出声提醒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云湄探手把明湘整个儿往自己这厢捞,复又摔作一团,齐齐滚在地板上,旋即前头轰地一声烟尘骤起,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呛鼻刺激,两个人都热呃起来,咳嗽连连。
云湄绝望之中感受到头顶的兜巾竟然纹丝不动,不愧是明湘,都亡命天涯的关头了,维护起闺阁小姐的真容来还是这么妥了帖的。
明湘呛咳完,果然第一时间伸手过来摸她的脸,说:“千、咳咳——千万别露面,给宋府丢人。还有,你的脸太招人,一定藏好。”
“……”云湄无言以对,只得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训练有素的内行杀手本便是以一敌十,船上把守的官兵寡不敌众,泰半已然败下阵来。几个有闲心开始巡猎的杀手听到异响,及时脚步纷沓地挨了过来,手中寒光频频乍现,映着烈烈火色,瞧来令人大觉惊惶。
恰在指顾之间,高耸的桅杆之上人影繁乱,杀手们扬头看去,只见一位马尾高束的少年在高杆尖端使着轻功来来去去,腰间佩戴的金牌光华乱射,刺激人眼。
杀手们纷纷被转移注意力:
“在上面!”
“这边!抬头!”
“杆子上头!快上!”
也有那脑子灵光的踟蹰着步子,迟疑着说了声:“不对,那小子先前藏头藏尾的,一到这关头便冒了泡儿了——把这两个丫头抓起来!”
好在他的同僚都被金牌攫住了心神,只有他自个儿舞刀上前,开启追逐。
云湄别提有多绝望了。明湘先前不防,腔子里呛入太多烟尘,没逃几步便弓腰大咳,云湄半拽半抱,拉着她左支右绌,心想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也许人在真真儿的濒死之际,心头反而不怎么发憷了,想想那些未到手的巨财豪富,云湄倏而眼神一凝,无穷的不甘涌至没顶,简直比适才的烟尘还令她呼吸不顺。她右手握紧剪子,原地站定,借着那杀手紧追不舍的冲劲,探手便是一扎——
便是同时,尖刀没入后心、劈开皮肉的鲜活之音响起,那杀手防得了前头的明剪,可不察后头更快一步的冷刀,先中刀而后中剪,当场呜咽一声,旋即抖抖瑟瑟地歪倒下去。
没了躯体的遮挡,云湄微一抬眼,便看见了持刀赶来的许问涯。
对方站在离她三步之距的船板上,深深刺入杀手心房的雪亮长刀淅沥染血,刀槽盛满皎洁蟾光与可怖血色,粼粼而动。许问涯抬起长靴踩在那倒地杀手的身上,单手握住刀柄,噗呲一声,伴随着四溅的血液,将刀利落地抽出。刀槽的波光晃动间反映在他的侧脸上,照出他被飞溅血珠濡染的肌肤。他泠然而立,无声抬手,随意拿手背拭了一下,漆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她。
云湄从惊惶中抽离,第一个念头便是完了,她主动杀人了,那股子临终爆发的狠戾劲儿,也不知有没有被许问涯瞧个囫囵。既然活下来了,她这替嫁事宜是得如常进行的,可经此一遭,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纯白芙蕖形象还能维持得住吗,往后还怎么演下去?
“问涯哥哥,我——”
姑且算他没看见吧,以他的视角,兴许是被逼至角落的大家闺秀颤着手威胁性地胡乱戳了几下,因他的掷刀,才恰好扎中了。
这么想着,云湄立时收敛浑身的煞气,荏弱地一歪,人挨在墙上,话还没说完,便娇怯地落下泪来,恍若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许问涯听了,果然快步走近,隔着袖子抬手揽住了她,才好险没令这个过于怯生生姑娘就此栽倒。他关切地问:“你——”
不远处有那观场的杀手瞧见这厢不大对劲,兔起鹘落间凑了过来,想要从天而降打个措手不及。他挑选的落地位置离二人过于近了,长刀不便,许问涯闪电般就着云湄手中的剪子抬手便刺,一把闺阁姑娘家的绣剪被他使得恍似灵动的匕首,割破来人的喉管,只在一个交睫间。
云湄行尸走肉般被他带着动作,一通下来,魂儿都要飞出去了。
许问涯处理完毕,将她和明湘转移到暂时安全的位置,云湄一站定便把手里的剪子锵琅一声掷在了地上,一副不胜娇怯的范儿。许问涯张了张口,最终只说:“抱歉。别出声。”旋即支援去了。
云湄知晓他方才未完的话语,兴许是“你没事吧”之类的,但后续有那一遭就着她的手杀人,纵使先前没事,这下近距离目睹“借刀”杀人,也变得丧了胆儿了,所以他只能改为“抱歉”。
云湄被抽了脊骨似的软倒在木箱上,一面休整,一面不住地回忆,杀手倒下的那个瞬间,两人隔着三步之距无声对视,那一刻的许问涯究竟有没有看见她过于冷漠镇静的脸。云湄摸了摸头上的兜巾,两旁歪覆下来,像极深的孝帽,应当不至于让他看清她的神色……可话又说回来,许问涯是个会武的,就像元狸所说,习武之人可以透过一双眼睛,来洞察人的欲念——杀意,是被迫的慌乱,还是镇静的主动,俱都写在眼睛里。
她是有诸般补丁可以事后解释给他,譬如极怕失贞才奋起反抗、譬如花样年华不甘就此作古而临终爆发云云……可,问题在于,许问涯这人究竟好不好骗?
如果好骗,方才他盯着她半晌不说话算什么?难道同元狸一般,透过双眼,洞彻了她的所思所想?
如果不好骗,又怎么解释她每每遇事,一句利用宋许二人儿时交情的问涯哥哥,就能让他打消疑虑、乱了方寸?
云湄一时经纬万端,外头的战局有许问涯的加入,扭转起来风云突变,没多会儿便止歇了兵戈。云湄惦记着姜姑姑与承榴,刚想探头看看情况,头上便遽然黑影笼罩,视野中金光一晃,她头皮一麻,垂眼却见来人轻灵地降落在地,滚了半圈,以熟悉的单膝点地之姿,跪在她跟前。
云湄看见他,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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