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夏已转深,花篮纹的支摘窗外明亮燥热,偶有熟透的梅子被翠鸟啄食,一个脱蒂,连串儿地哗啦啦砸将下来,零落满地,那股子甜酸清透的气味儿幽幽飘进长窗,伴着晨间的清风,驱散阁内凝积的热意。
云湄戴着幕篱临窗而立,身后脚步匆匆,她偏脸望去,一只骨节明晰的手正褰起竹簟帘子,旋即,一位披着满身斑斓晨曦的如玉公子踏了进来,英挺眉、容长脸,正是许问涯。
云湄盈盈一拜,同他见礼,又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弈王府的队伍我已安顿好了,留他们吃一盏茶再走。”许问涯慢步走近,最终停在一个矜持的距离,道,“我……有话想同你讲。”
云湄听了,徐徐颔首,做出侧耳谛听的模样,嗓音细软地道:“请说。”
许问涯先是问她手上烫伤如何,云湄如实回答:“不碍了。”
说着,她注意到许问涯从身侧拿出一只紫檀木的长盒,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玩意儿,竟以浮光锦包裹,还是颜色最亮眼的那类赤缇。
云湄曾经为何老太太采买过送往显贵亲朋家攀交情的节礼,没记错的话,此锦按色泽浓淡区分,紫红一类要价更贵,动辄千金,现下竟然用来暴殄天物地包装木盒,可见那紫檀木盒之中装裹的东西尤是稀贵,寸长寸金的织物亦得乖乖沦为陪衬的绿叶。
许问涯双手捧住此盒,想了又想,才开腔道:“这些日子,龄玉妹妹不愿意见我,想来那夜我实在轻慢太过,想要同你解释清楚,其实我并无那般亵渎之意,只是想知会你一声,弈王府的护宝队伍即将启程而已。但只要令你感到误会,终究便是我的过错,今日贸然于临行之际叨扰,就是想要说清此事,再同你赔罪。”
他将木盒推开,呈上近前,里头华光流转,顿时映照得满室生辉。
只见一只纯净的心形真珠被包裹在掐丝珐琅的镂空小球中,许问涯拈住其上的五彩绳将它吊起来,无数机括因他的动作而微微转动,霎那间宝光璨璨,正中的真珠被无时不刻地映耀着,显得愈发玲珑精致,仿佛一颗剔透纯臻的真心。
皂纱下的云湄一时不防,眨眨眼睛,双目被刺得生泪。好家伙,她还当真没见过这种要命的巨宝,稍微一个露面,带得满世界都跟着明光烁亮了起来。
许问涯道:“羽州的长青原那边为了庆祝淫雨止歇,在天元寺开办大庙会,各地的商户进驻,据说此环心真珠乃是百年前的宝物,受过仙人开光,保长生久视,亦保同心长存,这才作压轴拍卖,我……把它买下来给你赔罪,你看喜欢么?”
云湄听了前因后果,简直一头雾水,难不成那夜她欲擒故纵地赶人,他便以为她生气了?这郎子,怕是连情窍都没怎么开过罢!
至于许问涯口中的她不见他,那纯粹是明湘在其中作梗,眼看婚期将近,镇日不是留她练习针黹女红,便是压着她描摹宋浸情的字迹,还有大把的贵女礼仪一股脑地往耳朵里塞,免得婚后处处露馅,显出为奴为婢的底色来。
云湄见了此般不世出的至宝,却并不多么高兴,因为这迟早要还给宋浸情的,又不是归她所有。她只摇摇头,解释道:“我并不觉得生气呀。”
许问涯闻言靠近一步,那动作显得急切求证,可见短短几日,他兴许都是在患得患失之中渡过。说感情深厚,那倒万万还没到那个地步,是以,眼下这一番,倒不是出于对喜欢、爱慕之人的患得患失,而是许问涯对于自己那夜无意间失礼冒犯的挣扎,首先他便过不去自己这一坎儿,总认为唐突于未婚妻,倒显得与令未婚妻厌恶的十二郎没什么两样了。只是前进的这一步,显然已经超过了男女大防的分寸,他于是又克制着回退一步,嘴上却仍旧问得直白:“那你为什么不见我?”
云湄思忖少顷,做出俏皮的语气应付道:“姑娘家在闺阁之中要做的事情其实也不比男子在外打拼少呢,我的针黹向来做得马马虎虎,身边的姑姑看不下去,怕我往后给夫君做个香囊都满头大汗,这些天愈发苦练,也算是临时抱佛脚吧……问涯哥哥近来招待杨先师日夜对酌,同我的坐卧时辰错开了,找不见我也是有的。”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宋浸情深受沉疴所扰而膂力平平,想用功也有心无力,女红之事做得确实不怎么样,正好同她差不多,吊在一个不上不下、马马虎虎的水平。
云湄说罢,赶忙转移话题,垂下头来打量悬吊在二人之间的环心真珠,眼中雀跃的闪烁便连隔着一层面纱,都能清楚瞧见。她微微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口中感慨道:“好漂亮……”
但那纤纤玉指探出一半,复又矜重地收回去了几寸,只听她道:“连日的瓢泼豪雨,不光庄稼损收,泰半商铺都生意寥寥,而今庙会重新开张,各大商家趁机争相哄抬宝价,此拍卖之物又是压轴品,必定极为贵重,我不能因这个理由便收下了,那夜我根本没有生气。”
可许问涯见她比起豹儿玉球,显见地更喜欢这个,此矜持推拒之语,他定是不会听了便罢休的。沉吟片刻,他干脆坦言道:“其实那一对玉球的打造,乃是家中祖母所承办的,虽然延请名匠,但其中种种工艺的跟进监工,我并未到场,算起来实在很不上心,当下还请舍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收下罢。”
云湄听了,不由愕然仰头看去,不知是否因为窗外的日光太过充沛,她这个从始至终处于阴暗处的人,现下忽地被许问涯眼中炽诚之色给灼伤了。
他一个世家公子,对于自小定下的权宜婚姻不大上心,根本就是万般寻常的事情,多少贵胄子弟一生都在逢场作戏,只要流程过得去、利益交换完毕,便算是千妥万当了,谁人会去在乎什么上不上心?
这许问涯竟会真心愧疚于这个,这便算了,还不在乎面子地说出来致歉,只为了给她一个更过得去的理由来收下重宝,不是傻透了,便真真儿是个玲珑心肝的人。
云湄起先心中发笑,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那颗在清风中缓缓旋转的环心真珠宝光流转,就像眼前这位世家公子亲手捧上台面的一颗真心,炙热明亮,令一些龌龊杂念俱都无所遁形。
不知怎么,云湄心里蔓延出一丝愧疚来,但很快收住了。那又怎么样?真正的宋浸情在这里,他也会这般对待的,不是她装出来的好博得了他的坦诚以待,而是许问涯此人本便是这么个纯正的性儿。
就算是,那也是她戴上宋浸情的假面骗得的,跟躲在腌臜阴暗处的云湄纤毫不相干。
可对着他这双热烈的眼,云湄心中到底波澜不平,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前以伪装的温和与衷心来骗取何老太太的垂爱时、利用元狸依赖她的不明情愫驱使他时,她可不会有这种情绪,当真奇也怪哉。
云湄一路来步步为营,从来都是旁观他人喜怒嗔痴,此时此刻自然大皱其眉,很讨厌这种紊乱失控的感受,思来想去,对于此刻光芒四射的许问涯,甚至开始排斥起来,此人光亮太甚,让她这种孤雏腐鼠一辈无所遁形,感到极为不适。
有些心绪脱离掌控,可对她谋取钱财衣锦还乡的计划大大不利!
一这么想,那些不明不白翻涌的情绪顿时平息,她又毫无芥蒂、毫无心虚地捡起假面,伪装成十分惊喜的模样,以十分轻快的语气,神动色飞地道:“其实那夜我当真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羞臊罢了,怕你看到我的窘态,这才匆忙将你赶走。至于玉球,信物之流说来也算在六礼之内,自古都是家下长辈主张操办,合情合理,问涯哥哥又是天子钦点的藻鉴公子,日理万机,倘若因此事而劳心劳神,我才是会过意不去的那一个。”
说着,她的语气更为欣悦,“再说了,由长辈躬身监工所造,也算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明令祖母接纳我,这才费神地将信物做得如此工细精致,这般听来,我更喜欢了!”
至于跟前这枚真珠,想来她不收下,许问涯是不会罢休的,毕竟自从客船之上那许十二郎冒犯了她两句之后,许问涯便强行包下她一行人的食宿旅费直到至今,甚至还送佛送到西地安排好了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到业康伯府去,一直到今儿,她都没再看见过那位许十二郎的半片影子。
思忖间,眼前的环心真珠徐徐转动着,不时发出清灵的机扩声,伴随着杲杲的宝光,明亮而悦耳。
一盏茶的功夫也快到了,云湄不想耽搁太久,待会儿明湘又得同她红眉毛绿眼睛,她才懒得分神应付,连日来被明湘折腾得够呛,待会儿还要在路途中补觉呢。
于是云湄利落地道谢接过,还不忘歉疚道:“说起来都是问涯哥哥送我物件,我竟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相赠。”
许问涯听了她这一番轻声细语的话,终归是放下心来,莞尔道:“不会,你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云湄听了,只是轻笑。那珺山仙师说了,只要能请得动他的师父太康明医出关,诊治宋浸情的恶症,顶多只需半年,到时候,她便该抽身而退了。
当下只当是冲真正的宋府三姑娘说的,做足姿态微微扭身,烟视媚行地轻声应了下来。
***
一直到坐进车舆之中,云湄仍旧盯着手心里躺着的环心真珠发呆。
神佛菩萨呀,果真这类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稀贵至宝,哪怕是不识货的人,都能一眼觉察出它的不同凡响,也不知那许问涯破费多少,才将它拍下。
其实这其中,最珍贵的乃是许问涯的真诚以待,云湄知晓,他并非已被她伪装出来的温柔闺秀形象而俘获得神魂颠倒,这一番大费周章,更多的是为了抚平他自己心中的愧疚。
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感到过意不去、对不起人,是一定会采取各种措施来弥补的,无论她是宋浸情还是云湄,抑或是张三李四,他许问涯都会这么做。
啧,真是一位玉人。
想起适才许问涯看向她时明亮炙热的视线,云湄简直通身都不舒坦。老鼠要待在沟渠里才觉如鱼得水,一旦要过街诓骗人,令它无所遁形的日光炽烈地照射下来,自然大觉排斥。
吩咐张口结舌的明湘将至宝收好,云湄倚着车围子闭目假寐,人却怎么也安生不了,心绪潮起,眉心深蹙,一想到往后要同这般圣佛一样普度众生的家伙朝夕相处、日夜隐瞒诓骗,她简直有种辗转反侧的难捱感。
——世家麒麟子,真是过分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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