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些信息,思量间已随门房过了午门,不远处廊下的八角灯被风吹得窸窣晃动,一道极为娇小的影子被光影模糊,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儿,叠着手,很是矜礼的模样。
她身旁随侍的婢女,更是犹如两片沉默的暗影似的贴在她身侧,不见寻常闺中小姐与贴身婢子笑闹说话,反而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见了云湄一行人,那娇小身影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迈着细步迎了上来。
云湄正被夜风吹得喉头发寒,外感如此,像是要生病,可她的衣物都收在行箧里,明湘觉得突然顿下来取衣服不像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落脚处再说。
这厢正走着,几个人影忽而迎上来,烛火笼罩下,为首的何冬涟一张可人的乖乖小脸,任谁瞧了都觉亲近。只惜她拘着礼,分明大好的年纪,姿态却如老嬷一般神叨,让人大觉违和。
还没走近呢,何冬涟便轻轻一拜,郑重见礼道:“宋三姐姐。”
许是瞧出云湄当风打了个寒战,她吩咐人奉上斗篷。云湄见她这般知礼,也只能郑重同她行礼,这么着下来,两人无端生分了许多。
云湄视线下落,见何冬涟的手抬了又放,或许是想与她友好拉手,就像旁的同龄姑娘极容易打成一片那般,从简单的肢体亲近开始,可是又怕被拒绝,也怕破了何大儒从小到大耳提面命的仪礼气度,于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几番踟蹰还是放弃了,虽然神情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脸儿分明羞赧地红了几分。
云湄这才看出几分同辈小姑娘的底色来,主动亲热地与她拉了手,身形也有意走近了些,“嗐呀,到底不是小时候一块儿打雪仗、玩家家酒时瞎闹腾的年纪了,冬涟妹妹是与我生分了,”
宋浸情面对亲近之人是有几分俏皮在身上的,云湄将那股子劲儿模仿得相差无几,令冬涟一下子想起了儿时的囧事。
那年她与宋浸情学着外面的小孩儿玩家家酒,拆了墙上的藤蔓,放进新起的简陋泥灶里当柴薪烧,冬涟笨手笨脚地点燃火折子,却隔着墙上的海棠窗,看见了与人饮茶的何大儒,正分神投来警告的一眼。
冬涟自是怕得手里一抖,火舌飘出去,差点把整面墙都给烧着了。大人们闻讯围过来追打,宋浸情赶忙拉着她疯跑,两个女孩儿猝不及防滚在雪地里,无忧无虑地笑作一团。
何冬涟打出生起便没放纵过,有时候看着百折不挠的姐姐冬越,心里钦羡,面上却仍旧要对祖父何大儒唯命是从,承认姐姐是错的,是她要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所以,此荒唐的家家酒一事,对于她来说,是极美好的回忆,这么多年了,仍旧珍重地留存在脑海深处。
云湄这些日子通读宋浸情生命之中发生过的大事小情,眼下利用她俩幼时的美好回忆,轻而易举便拉近了与这位古板小姐的距离。
就见何冬涟面上终究显出真挚的笑影来,不似先前那般拘礼的笑不露齿,唇中一点洁白映衬着晕红的娇靥,呈现出来的状态,分明才是极好的花样年华里该有的模样。
她的声线低了下去,瓮声瓮气地道:“我知道姐姐在取笑我,小时候便笨手笨脚,连只火折子都擦不燃。”但语气分明是藏不住的欣悦。
云湄同她笑谈两句,这才问起:“对了,怎么没见到你阿姐呀?”
冬越几岁时便闹着要跟着哥哥们开弓骑马了,小时候自然是与宋浸情、何冬涟这些小闺秀玩不到一块儿去的,一个家家酒就是放纵了,在冬越看来实在嗤之以鼻。是以,她同宋浸情的关系不怎么样,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
推到姐姐,何冬涟顿时眼神闪烁,嗡哝着说:“我阿姐她……她病了!”
何冬涟这样的古板小姐,没有精怪气,自然是藏不住事儿的。云湄简直想象不到她往后同许十二郎那个浪荡子成婚了,日子过得该有多崩溃,后者可是连旁人的未婚妻都敢上赶着唐突的人,连云湄看了都觉荒谬。
云湄收敛外放的思绪,试探说:“那我合该去看望的。”
话音还没歇,两人正巧走过业康伯府的花苑,足下踏的是一处双面廊,随墙开花窗,临近的窗子外正巧起了动静,云湄偏脸看去,就见两个婢子提着食盒,正往一个方向去。
期间还絮絮交谈:
“干脆别送了,反正大姑娘也不会吃的。”
“怎么不吃啊,大小姐可从不会以绝食来亏待自己。”
“哎呀,我的意思是说,没人吃呀,祠堂里早都没人了,大小姐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跪着,定是跟往常一样,翻墙出去找公主收留了……”
“啊?那咱们要报给郎主吗?你怎么不早说呀!”
那两位婢子渐行渐远,云湄收回视线,看向何冬涟。
何冬涟闹了个大红脸,这才喏喏说:“对不起,我、我……毕竟是家里的丑事,祖父不让我同外面说。我就、我就……”
云湄笑说不碍,“我省得的。”
何冬涟还是过意不去,生怕适才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这么毁了,反手牵着云湄一角衣袖,道:“我不是有意诓骗你的,实在是我怕——”
怕何大儒教训,云湄心里替她补全了。冬越满身犟骨,听不得什么迂腐的教化,何大儒又自恃长辈生分,时常强行管教惩罚,一来便撞上冬越禁足罚跪,云湄并算不意外。
不等她答应,何冬涟自己找了补救的法子,挨过来轻声道:“你一路行来,一定饿了罢?我下厨,给你做宵食吃,可以吗?”
“你会正经下厨呀?”云湄有些意外,瞄了一眼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娇养样儿,随口聊道,“舅爷爷允许你捯饬这些吗?”
何冬涟道:“祖父说相夫教子,为父兄、为丈夫儿子而上厅堂下厨房,乃是妇人的美德,所以默许我学这些。”言罢又觑觑“宋浸情”,几番欲言又止。手帕交不在该孝顺的范围内,若是经由祖父知晓深更半夜还在开火烧灶,一定逃不过一顿奚落……
于是,何冬涟避开身后耳报神一般的婢子,悄悄咬耳朵道:“明儿晨昏定省时,还请你万莫说出去呀,不然祖父会不高兴的。虽然你是贵客,但我祖父他——”
只是接下来便算在妄议长辈的范畴了,何冬涟欲言又止,其意,尽在未完的话语之中。
云湄也是半晌没有接腔。何大儒是何老太太的外家族人,辈分甚高、门生甚众,不管她眼下是云湄还是宋浸情,都不是她能够置喙的。
何冬涟自小活在这样的教化之下,语气里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兴许有,也被包装得严丝合缝了。
这类根深蒂固的思想,哪里是外人横插一脚便能朝夕更改的。好在瞧起来,她自己也喜欢此事,并非纯粹被敦促鞭策而成。是以,云湄揭过不提,现下只莞尔道:“家家酒的时候没能尝到冬涟妹妹的厨艺,这么多年颇为遗憾呢,目下,真算得有福了。”
何冬涟是个极其容易害羞的性子,一听“宋三姐姐”又旧事重提,话里话外笑她当年没能点燃火折子,还惊动了长辈,令家家酒进行不下去,当下牵着云湄衣袖的手攥得重了些,轻轻娇哼了一声,“姐姐又笑我,小心我待会儿往宵食里头下料,让姐姐晚间起三回夜。”
云湄听了,怔然少顷。她虽则没长何冬涟几岁,但到底在宋府最腌臜处浸淫多年,心眼之成熟,早与同龄人大相径庭。
眼下碰见这般真挚单纯的同辈姑娘,一时半刻晃了神,有种滑头老毒妇碰见澄澈小观音一般的无从施展感,令她无端想到了许问涯,想到那颗宝光熠熠、璀璨灼人的环心真珠。
思绪翻转,复又想起宋浸情赠予她的芍药簪子,说着“缘分千般,你我之相像极其来之不易”。云湄踏上这条诓骗人的替嫁之路,起先遇见的,居然都是这般玲珑心肝的人儿,一时感慨不已。这何冬涟狠起来,才只是令人“起三回夜”,云湄跟人斗的时候,饭食里被恶意下阴阳合和药、更甚者直接掺毒,都俱有之。
良晌,云湄才对这个过于幼稚的诅咒发出回应:“不怕,冬涟妹妹手下出来的都是神仙肉,便是下毒,我也要吃个痛快!”
二人提着旧事,几番插科打诨,关系比之方才初初“久别重逢”时,要黏糊和乐许多,拉着手进了何冬涟所居的「谨行院」的小厨房。
云湄看了看牌匾,眨巴了下眼睛,是谨行二字没错。闺阁姑娘家的绣楼、绣阁多以风月花鸟等美好婉约意象为名,这种时刻规训提点的势头,一看便是何大儒亲自写下的。
云湄一时摇头失笑,跟着迈了进去。
何冬涟的小厨房坐落在院子内的西南角,里头收拾得很是规整,一排排木架上材料俨然,富有格律,跟她这个规行矩步的人一般严严翼翼。
烧灶起锅、热油添料,所有物件都依着何冬涟的个人习惯放在趁手的地方,云湄见她想要加什么总是信手拈来而半点不假丫鬟之手,想来确实是经常亲自为家中男丁下厨的。
等油热的期间,何冬涟一面整理没绑严实的襻膊,一面同云湄闲侃道:“路上耽搁这么久,眼下,姐姐的婚期近了吧?”
云湄闻言算了算,的确不出半月了,点头说是。
何冬涟明显有些失落,“这么说,在伯府待不了多久了呢。”
云湄道:“你而今及笄了,与许十二郎的六礼也该继续动一动了吧,未来你我要做妯娌的,至时候一样能凑在一块儿。”
哪知这话说罢,何冬涟的脸色更为灰暗,轻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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